冰冷,深入骨髓的冰冷。雨水似乎已经浸透了灵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江水的腥气和胸腔里火辣辣的痛楚。陈默和阿鬼互相搀扶,像两具失去控制的提线木偶,在泥泞的江岸荒野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脚下是湿滑的淤泥和纠缠的水草,远处是模糊的、被雨幕切割成碎片的城市灯火,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有十几分钟,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就在阿鬼几乎要彻底瘫软下去时,陈默模糊的视线里,捕捉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不是城市的霓虹,也不是桥上的警灯。那光亮稳定而昏黄,来自江岸边一个凸出的土坡后面,像是一盏……孤灯?
有灯光,就意味着可能有人迹。
“那边……”陈默用尽力气,指了指光亮的方向,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朝着那点微光挣扎前行。绕过土坡,他们看到了一栋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低矮建筑轮廓。那是一座废弃的、红砖砌成的老式水文观测站,窗户大多破损,用木板钉死,只有一扇窗户里,透出那盏煤油灯昏黄摇曳的光芒。
观测站的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有人。
陈默和阿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惕和一丝绝境中的希冀。里面会是谁?是普通的流浪汉?还是……追杀者设下的又一个陷阱?
但他们已经没有选择。失温和体力耗尽很快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陈默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观测站内部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坐在一个破旧的木箱上,正就着煤油灯的光芒,低头擦拭着什么金属物件。听到门响,那身影动作一顿,缓缓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脸,皮肤黝黑粗糙,像是常年被江风吹打。他的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两盏深井,平静无波地打量着两个不速之客。他的手里,拿着一把保养得极好的老式猎枪,枪管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不是流浪汉。这老人身上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沉稳和……危险的气息。
陈默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只摸到一片空荡——他的军刀在跳江时遗失了。
老人看着他们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身上还带着明显伤痕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是用沙哑的嗓音淡淡地问了一句:“江里爬上来的?”
陈默紧绷着神经,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老人和他手中的猎枪。
老人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的沉默,目光在陈默和阿鬼身上扫过,尤其在陈默下意识护住的胸口位置停留了一瞬,然后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他的猎枪。“门后有件旧军大衣,角落里有点干柴。自己弄。”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陈默和阿鬼都愣住了。这老人……不像是敌人?
阿鬼试探性地挪到门后,果然找到一件虽然破旧但还算干燥的军大衣。他又在角落发现了一小堆相对干燥的柴火和一个生锈的铁皮罐,里面似乎还有点引火物。
两人不敢放松警惕,但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他们迅速脱下湿透的、冰冷的外衣,裹上那件带着霉味和烟草味的军大衣,然后手忙脚乱地试图生火。
柴火有些潮,试了几次才勉强点燃一小簇火苗。微弱的温暖开始驱散一丝寒意,但也让这个小空间里的烟雾变得有些呛人。
老人依旧坐在那里,专注地擦拭着他的猎枪,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陈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受着火焰带来的微弱暖意,警惕地观察着老人。他能感觉到,这个老人绝不简单。那双眼睛里的平静,是见过大风大浪之后才会有的。
“老伯,多谢。”陈默最终还是开口了,声音依旧沙哑。
老人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后,老人忽然又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无波:“江对面,动静不小。”
陈默心中一动。老人指的是大桥上的混乱。
“嗯。”陈默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多说。
“这年头,能从那种地方跳下来,还能爬上岸的,不多。”老人停下擦拭的动作,抬起眼皮,那双深井般的眼睛再次看向陈默,“你们惹的麻烦,不小。”
这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陈默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在弄清楚对方底细之前,他不能透露任何信息。
老人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带着些许嘲弄的笑容。“这江,吞了不少人,也藏了不少事。”他重新低下头,继续擦拭猎枪,“歇够了,就走吧。天亮了,这里也不清净。”
这是在逐客了。
陈默看了一眼窗外,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依旧漆黑。他们现在出去,依旧是死路一条。
“老伯,我们……”阿鬼想说什么。
陈默抬手阻止了他。他看得出,这老人并非善意泛滥之徒,收留他们,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者……另有原因。再恳求下去,可能适得其反。
“我们天亮就走。”陈默沉声道,“打扰了。”
老人不再说话,狭小的观测站里,只剩下柴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以及老人手中棉布擦拭枪管的细微声响。
陈默和阿鬼靠坐在火堆旁,抓紧时间恢复体力。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依旧难受,但比起刚才在江水中挣扎,已经如同天堂。陈默悄悄检查了一下那个防水小包,Sd卡安然无恙。
时间在沉默和警惕中流逝。外面的雨声渐渐停歇,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藏蓝色。
黎明,快要来了。
就在陈默准备叫醒有些昏沉的阿鬼,打算离开时,一直沉默擦拭猎枪的老人,忽然又开口了,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往北,十里外,有个废弃的采石场。没人。”
陈默猛地抬头,看向老人。老人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中的猎枪,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幻听。
但陈默知道,他听到了。
这是在……指路?
为什么?
老人没有再给出任何解释。他仔细地将猎枪的最后一个部件组装好,拉了一下枪栓,发出清脆的“咔嚓”声,然后将其小心地靠放在墙边。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却带着一种老猎人般的稳健。他拿起那盏煤油灯,吹熄。
观测站内,瞬间被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吞没。
“天亮了。”老人只说了这三个字,然后便推开木门,佝偻的身影融入了门外灰蓝色的晨雾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默和阿鬼坐在黑暗中,面面相觑。
这个神秘出现的老人,是谁?他为什么帮他们?那个废弃的采石场,是新的生路,还是另一个陷阱?
荒野孤灯,短暂地照亮了他们的绝境,却又留下了更深的谜团。
但无论如何,他们有了一个方向。
“走。”陈默拉起阿鬼,将那份疑惑和警惕压在心底,推开木门,踏入了雾气弥漫的、危机四伏的黎明。
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他们从冰冷的江水中活了下来,并且,抓住了一根不知来自何方的、脆弱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