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刚起,沈微澜勒住马缰,盯着官道旁那辆破车。
“这车轮印不对。”她声音不高,却让前头走着的谢云峥也停了步子,“昨天没这辆车。”
春棠策马靠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像是被人扔下的,车板都裂了。”
夏蝉已翻身下马,蹲在车边摸了摸木茬:“新断的,最多半日。”
沈微澜没动,只抬手示意冬珞。冬珞立刻从包袱里抽出一卷薄纸,摊开对照舆图上的路线标记,又抬头看了看天光:“按行程,我们比预计快了半个时辰。这车若早在此处,探路哨该发现了。”
“那就是刚刚才出现的。”秋蘅低声说,手里捏着一小撮从车缝里扫出的灰土,“不是沙尘,有点湿气,是从北面带来的泥。”
沈微澜终于下了马,走到车前,伸手抚过断裂的车轴。她没说话,但眼神沉了下来。
谢云峥走近:“你想到了什么?”
“有人想让我们停下。”她说,“或者——想让我们觉得,前面有百姓需要救。”
空气一下子静了。
春棠吸了口气:“可万一真是逃难的人呢?”
“那就更得查清。”沈微澜转身看向队伍,“传令,全军原地歇脚半个时辰,生火做饭,就地整备。”
将士们一听“歇脚”,顿时松了劲儿,不少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兵器都懒得扶。
沈微澜却不急。她走到中军空地,让人搬来一块平整的青石,自己坐上去,脱下披风搭在一旁。
“都听着。”她开口,声音不大,可前排的人都听清了,“你们知道景昭七年,黑河守军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没人应声。
她继续说:“七百人,断粮三个月。草根吃完了啃树皮,树皮没了,就喝雪水撑着。最后活下来的,不是最强壮的,是记得家里灯还亮着的那些人。”
底下有人抬头。
“他们守的不是城池,是身后那一盏盏灯。”她站起身,扫视一圈,“现在,北边的灯,正在一盏盏灭。我们要是停下,它们就再也亮不起来了。”
一个老兵低声道:“夫人……我们也想拼,可这路太长了,心都走空了。”
沈微澜点头:“我知道。所以今天,我不讲规矩,也不讲命令。”
她抬手一挥:“春棠。”
春棠立刻带人抬出几个朱漆封坛的大瓮,揭开泥封,一股浓香立刻散开。
“这是南疆最后一窖陈酿。”她说,“本来留着凯旋时喝。但我改主意了——英雄不必等胜利那天才受敬。”
她亲自拎起酒壶,走到老兵面前,倒了一碗递过去:“您替我守家国,我给您敬一碗。”
老兵双手接过,手抖得厉害。他仰头一口喝尽,眼眶发红,把碗往地上一磕:“夫人在,我在!”
第二碗递给了个满脸风霜的小兵。他接过时愣住:“您记得我?”
“你叫李三柱,左脚有旧伤,昨夜换药是你自己忍着没叫人。”她说,“喝吧。”
小兵鼻子一酸,低头猛灌一口,呛得咳嗽,却笑了:“值了……真值了。”
酒碗一个个传下去。有人喝完高喊:“誓死追随!”
有人抱着碗跪下:“我爹死在北疆,我要替他看看那片地还在不在!”
声音由零星到成片,最后汇成一片吼声:“护家卫国!誓死不退!”
夏蝉站在队列外,看着这一幕,慢慢抬起手,抱拳行礼。她没说话,可眼里有光。
秋蘅坐在药箱边,给一个晕倒的年轻兵喂了点温水。他醒来第一句是:“刚才……夫人给我倒酒了?”
秋蘅轻嗯一声:“你没做梦。”
“那我……还能走。”他挣扎着要起身,“别落下我。”
春棠在一旁记账,笔尖顿了顿,抬头看了眼人群中央的沈微澜。
冬珞立在坡上,手里竹简刻下几行字:“士气回升,疑虑消减。各营私语转向‘何时开战’。”她收起简,望向远方,眉头微皱。
谢云峥一直站在远处,没上前。直到喧闹渐平,他才策马靠近,将一件厚氅轻轻披在沈微澜肩上。
“你还真敢分那酒。”他说,“那是南疆仅剩的存酿。”
“酒存着是死物。”她接过碗,指尖还沾着酒痕,“人心热了,路才走得动。”
他看着她:“你就不怕,他们喝了酒,反而更累?”
“怕。”她笑了笑,“可更怕他们心里凉了。”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什么?”
“不是下令,不是压人,而是……让他们自己愿意往前走。”
她低头看着空碗,声音轻了些:“从前在侯府,我想说话没人听。后来我才明白,不是话说得不够狠,是你得让他们觉得,你说的是他们的命。”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终于点头:“你不再是那个只懂写字画画的夫人了。”
“我也从来没想当谁的夫人。”她抬眼,“我是主帅。”
队伍重新列阵时,天光已亮透。
有人开始哼歌,还是那支老军谣,调子不成样,可这次有了力气。前头的士兵主动帮同伴扛包,后排的兵互相拍肩打气。
春棠骑马巡过,听见两个小兵说话。
“刚才那口酒,比我娘过年炖的肉还香。”
“你娘哪有夫人好看。”
“滚!夫人能跟你娘比?”
笑骂声里,队伍缓缓前行。
夏蝉带队走在最前,警惕扫视两侧林子。她忽然回头,冲后方挥手:“前方三十里,有个驿站!要不要歇?”
沈微澜摇头:“不停。加紧行进,今晚必须过青石渡。”
“可兄弟们都缓过劲儿了,歇半天也无妨。”夏蝉催马回来,“再走,怕有人撑不住。”
“正因为他们刚热起来,才不能停。”沈微澜望着前方官道,“火刚点着,风一吹就灭。现在歇,等于把刚暖起来的心又推回冰里。”
夏蝉皱眉:“可你也三天没睡了。”
“我没倒。”她说,“只要我没倒,他们就不会散。”
队伍继续向前。晨光洒在铁甲上,映出一道移动的光带。
秋蘅骑在医疗队前头,见一个原本蜷缩的伤兵坐直了身子,甚至试着活动肩膀。她递过去一包药:“含着,别咽。”
那人点头:“夫人说了,过了青石渡就能歇。”
“你也信她?”
“她记得我名字。”他咧嘴一笑,“我还活着,就得走下去。”
冬珞在马上翻看新绘的路线图,忽然抬眼:“主子,前方岔路多,要不要派双哨?”
沈微澜眯眼看了看地形:“派。夏蝉带前锋探路,每十里设一旗,发现异常立即回传。”
“是!”
春棠翻着账本:“粮草还能撑五天,但干肉快没了。要不要匀些出来?”
“匀。”她说,“每人加半块,晚上再熬一锅姜汤。”
“可你自己呢?”春棠抬头,“你昨晚就喝了半碗糊粥。”
“我没事。”她拉了拉披风,“等到了,我睡一整天。”
话音未落,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探哨飞马奔来,脸色发白:“夫人!前头……前头驿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