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北山林那边的风还带着湿气，沈微澜正站在高台边上翻工分簿，冬珞快步走来，手里攥着一封红头文书。
“回来了？”沈微澜抬头看了她一眼。
“嗯。”冬珞把文书递过去，“城里的事定了。通令昨儿下午发的，周侍郎革职查办，文书当场拿下，抄出三万两银子，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赈粮换了毒药，卖给山匪。”
沈微澜接过文书，指尖在“贪墨罪”三个字上顿了顿，没说话，转身就往高台走。
晨光洒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谢云峥正在教几个汉子拼盾阵，听见动静抬头一看，见她登台，立刻挥手叫停训练。
“都停下！”他喊了一声，“听夫人讲消息。”
人群慢慢围了过来，有人还在擦汗，有人抱着孩子，全都仰着脸。
沈微澜把文书举起来：“朝廷判了。勾结灾匪、私吞赈粮、滥用职权，三项大罪成立。文书昨夜问斩，周侍郎下狱候审，家产充公。”
底下静了一瞬。
一个老农突然往前扑了一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声音发抖：“我的地……他们抢走三年的地，还回来了！我儿子就是被他们逼死的……我……我……”
他说不下去，只拿袖子猛擦眼睛。
旁边一个小孩不知道从哪摸出个铜盆，咚咚敲起来。另一个跟着唱：
“黑心官，塌台早，米袋满，天光好！
昨儿哭，今儿笑，衙门不再吃人肉！”
一句接一句，越唱越多，连医棚里坐着的老人都跟着哼。
春棠站在库房门口，听着听着笑了：“这词编得比诗社还顺口。”
秋蘅从药炉边抬起头，也笑了下，继续搅药。
夏蝉靠在旗杆旁，手搭在剑柄上，嘴角扬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北面林子。
沈微澜看着底下越聚越多的人，声音沉了些：“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你们一个个送情报、扛粮食、守夜巡岗，才换来这一纸公文。”
她顿了顿：“法理不会自己落地，得有人推它一把。今天我们推成了，明天呢？后天呢？”
人群安静下来。
谢云峥皱眉，低声道：“她又要说什么？”
冬珞站在台角，轻轻摇头：“她在等一个回应。”
沈微澜把文书折好，放进袖中：“我知道有人怕。怕官府反扑，怕山里那伙人回来报复。可我想问一句——我们建墙、种地、练兵，图什么？”
没人答话。
“图活命？”她又问，“还是图以后的孩子，不用再逃？”
底下有个年轻妇人举起手：“我要让孩子上学堂！我爹说女子读书没用，可我看您写字好看，我就想学！”
“算你一个。”沈微澜点头，“识字班下周开。”
“我也算！”另一个汉子喊，“我要学会看账，别再被人骗了卖身契！”
“都算。”她声音抬高，“但有一条——谁签了名，就得守这份责。墙塌了你不救，粮丢了你不追，那就别怪别人说你白吃这口饭。”
她说完，从袖中抽出一卷白布，铺在台上。
“这叫‘守土约’。愿意留下的，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从此咱们不是难民，是这块地的主人。”
笔递出去，第一个上来的是赵大山。
他蘸了墨，在布上歪歪扭扭写下“赵大山”三个字，拍了下桌子：“老子守西墙，谁敢动，我跟他拼命！”
第二个是那个老农，写了名字，又按了个手印。
第三个是抱着孩子的妇人，她不会写，就让春棠帮她写，然后咬破手指，点了红印。
一个接一个，队伍排到了台下。
谢云峥看着，忽然转身对夏蝉说：“加一顿肉。”
“真加？”夏蝉挑眉。
“库房账上省了二成，够吃三天荤。”他淡淡道，“告诉伙房，今晚炖羊肉。”
夏蝉笑了：“你倒是大方。”
“不是我大方。”他望向高台，“是她们值得。”
春棠拿着新账册过来，脸上带笑：“刚才统计，签名的六百一十三人，比昨日多出四十七。还有五户送来了野菜干和麻线，说是‘共守礼’。”
“记工分。”沈微澜头也没抬，“每户加半斗米。”
“你就不怕有人白拿好处不干事？”春棠小声问。
“怕。”她笔尖顿了顿，“但我更怕没人敢信我们能成。”
远处，训练场上盾阵重新列队，号子声一起，整齐有力。
谢云峥走过去，站到前头：“今天不练别的，练合围。三组轮进，听见鼓声变阵。错了的，绕场十圈。”
底下有人哀嚎。
“少废话。”夏蝉一脚踹过去，“你当这是茶馆听书？”
沈微澜看着远处忙碌的人群，“但它能让人心齐。人心齐了，刀也劈不开。”
正说着，冬珞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我在文书亲信身上搜到一张残页，上面有个标记——像是某种商会的暗印，和南方来的货单格式一样。”
沈微澜眼神一凝：“你怀疑背后还有人？”
“不止怀疑。”冬珞将残页展开一角，“这个符号，三个月前出现在一批‘药材’报关单上。那批货，最后进了侯府侧门。”
空气静了半秒。
“柳若蘅……”沈微澜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手指慢慢收紧。
谢云峥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听见了最后一句，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没什么。”沈微澜把残页收起来，笑了笑，“只是想到，一场雨过后，泥里总会翻出些脏东西。”
谢云峥盯着她看了几息，没再问。
傍晚，营地灯火渐起。
孩童在空地追逐打闹，女人在灶前煮饭，男人修墙补栅，连伤残的老人都坐在门口编草鞋。
沈微澜站在高台边缘，看着这一切，没动。
春棠走过来，递了碗热汤：“喝点吧，秋蘅熬的。”
她接过，吹了口气，没喝。
“你在想什么？”春棠问。
“我在想，如果三年前，有人告诉我，我能站在这里，看着这么多人为一块地拼命……”她顿了顿，“我大概会觉得他在做梦。”
“可你现在信了。”
她点点头，终于喝了一口汤。
远处，谢云峥正指挥人加固东岗哨塔，回头看了她一眼，招了招手。
她也抬手，晃了晃碗。
他笑了下，转回去继续干活。
春棠看着两人，低声说：“你们现在，倒是像一家人了。”
沈微澜没答话，只是望着那盏随风摇晃的灯笼，心想：原来人真的可以一点一点，把自己活成想要的样子。
这时，冬珞匆匆走来，手里捏着一封信：“裴砚来信，钦差已动身，三日内到。”
沈微澜接过信，拆也不拆，直接塞进袖中。
“告诉谢云峥，”她说，“准备迎接贵客。”
春棠笑了：“这回，咱们可是有靠山了。”
“靠山？”沈微澜望着山外的方向，“我们自己才是山。”
谢云峥走过来，听见最后一句，停下脚步。
“你说什么？”他问。
她转头看他，风吹起她的发丝，扫过眉梢。
“我说——”她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我们，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