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是午后出的义庄。
日头已不似正午那般灼人，斜斜挂在西天上，把云絮染成了浅橘色。他没叫红嫣和蓝盈跟着，只随手揣了两块蓝盈早上蒸的绿豆糕，指尖捏着那片清晨捡的梧桐枯叶，慢悠悠往义庄后山走。
这山不算高，唤作青雾山，因晨间常笼着层薄雾得名。九叔先前说过，山里多枯枝败叶，少有人来，倒成了孤魂野鬼和小妖的落脚地。萧承踩着落满松针的山路往上走，鞋底碾过叶片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刚走至半山腰，一阵细碎的啜泣声便飘进了耳中。不是活人的哭声，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鬼物特有的阴寒，像是被风吹散的棉絮，时断时续。萧承脚步顿了顿，抬眼望向声音来处——是片低矮的灌木丛，枝叶间隐约晃着道浅白色的影子。
他没刻意放威压，缓步走过去。灌木丛后，蹲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鬼，扎着两个羊角辫，身上穿的还是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正对着一堆被踩碎的野果掉眼泪。见萧承过来，小女鬼吓得一哆嗦，连忙往后缩，身影都有些透明，声音带着哭腔：“你……你是谁？别过来！”
“我不是来伤你的。”萧承语气平淡，指尖弹了弹，一块被他揣在怀里的绿豆糕落在小女鬼面前的草地上，“哭什么？”
小女鬼盯着那块泛着甜香的绿豆糕，咽了咽口水，却还是不敢上前，只小声说：“我……我的果子被山鼠妖踩碎了，这是我今天好不容易找到的……”她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砸在草地上，没留下半点痕迹——鬼物的眼泪，本就落不进尘世里。
萧承扫了眼不远处的树洞里，果然藏着个半大的山鼠妖，正缩在里面，偷偷往这边看，眼神里满是怯意，连尾巴都不敢晃一下。想来是这山鼠妖嘴馋，抢果子时不小心把野果都踩碎了，见小女鬼哭，又怕被厉害的角色撞见，便躲了起来。
“想要果子，不用哭。”萧承抬手，指尖凝出一缕极淡的尸气，轻轻往旁边的果树上一点。那棵原本只挂着几颗青果的野果树，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出了满枝红彤彤的果子，果香瞬间漫开。小女鬼看得眼睛都直了，忘了哭，愣愣地盯着果树。
树洞里的山鼠妖也忍不住探出头，鼻子嗅了嗅，却还是不敢出来。萧承瞥了它一眼：“出来吧，再躲着，果子就被鸟啄光了。”
山鼠妖身子一颤，犹豫了片刻，还是慢悠悠地爬了出来，走到萧承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谢……谢谢大人手下留情！小的再也不敢抢东西了！”它虽修为低微，却能隐约察觉到萧承身上的气息——那不是普通妖鬼能比的，比山里最厉害的黑熊精还要吓人。
萧承没理它，只看向小女鬼：“果子有了，还哭吗？”
小女鬼连忙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走到果树下，伸手摘了颗果子，却没吃，反而递到萧承面前：“大人，给你吃。”她虽小，却也知道，眼前这人帮了自己，该报恩。
萧承摆了摆手：“不用，你自己吃吧。这山里不太平，别独自乱跑，要是遇到厉害的妖物，你应付不来。”
小女鬼点点头，把果子揣进怀里，又对着萧承鞠了个躬：“谢谢！我叫阿巧，就住在前面的山洞里，要是大人以后需要帮忙，阿巧能……能帮大人捡果子！”
萧承“嗯”了一声，看着阿巧抱着果子，跟山鼠妖打了个招呼，蹦蹦跳跳地往山洞方向走，身影渐渐消失在树林里。他收回目光，刚要继续往上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从山顶方向传来，还夹杂着熟悉的喊声。
“墨龙！你给我站住！把我的草药还回来！”
是阿瑶的声音。
萧承挑了挑眉，脚步加快了些，往山顶走。刚拐过一道弯，就看见前面的空地上，墨龙正拿着一把草药，绕着树跑，身上的青鳞在阳光下泛着光，蛇尾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尘土。阿瑶飘在后面，气得脸色发白，手里攥着个竹篮，却不敢靠太近——墨龙的蛇尾力气大，她要是被扫到，免不了要受些伤。
“墨龙，你别太过分！这草药是我要给凤姨的，她女儿感冒了，九叔说这草药煮水喝能缓解！”阿瑶急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你要是喜欢玩，我以后给你找别的，别拿草药行不行？”
墨龙却半点不在意，晃了晃手里的草药，笑道：“急什么？我就是看看，这草叶子有什么好的，九叔还特意让你来找。再说了，凤姨的女儿感冒，让九叔画张符不就行了，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他说着，还故意把草药举高了些，气得阿瑶直跺脚。
“你懂什么！凤姨家的孩子还小，不能随便贴符！”阿瑶刚要往前飘，就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萧承，眼睛一亮，连忙喊道，“大人！您快来管管墨龙！他抢我的草药！”
墨龙听见“大人”两个字，身子一僵，手里的草药差点掉在地上。他转头看向萧承，连忙停下脚步，收起蛇尾，化作人形——这次是个穿着青色衣衫的少年，眉眼间带着几分桀骜，却在看到萧承时，瞬间收敛了气焰，讪讪地把草药递了过去：“大……大人，您怎么在这？我就是跟阿瑶闹着玩的。”
萧承缓步走过去，目光落在墨龙身上，头疼的扶额，语气没什么起伏：真让人头疼，别开这种不知轻重的玩笑。
墨龙低下头，不敢说话。他知道萧承的脾气，看着温和，可要是真动了气，就算自己是重手下中最受宠的，也讨不到好。上次墨羽把小菊妖的花瓣弄掉了一片，萧承没说什么，却让他在山里守了三天的野兔窝，不准回来，那三天，连口热饭都没吃到。
阿瑶飘到萧承身边，把草药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篮里，委屈地说：“大人，您看他，每次都这样，要么抢我的东西，要么就把山里的小妖物吓跑了，我都跟他说过好多次了，他就是不听。”
“我知道了。”萧承看向墨龙，“既然喜欢在山里跑，那接下来三天，你就守在青雾山的山口，不许让外面的妖物进来，也不许欺负山里的魂灵和小妖。要是让我知道你偷懒，或者再随便吃妖物，就不用回义庄吃饭了。”
“啊？还要守山口啊？”墨龙皱了皱眉，刚想反驳，就对上萧承的目光，连忙把话咽了回去，“是……是，大人，我知道了，我一定好好守着，不偷懒。”
阿瑶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对着萧承道：“谢谢大人！”
萧承“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山顶的景色——这里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处的任家镇，屋顶上的烟筒冒着袅袅炊烟，像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他走到一块青石旁，坐了下来，指尖又开始捻转那片梧桐枯叶。
墨龙站在一旁，不敢走，也不敢说话，只能乖乖地看着萧承。阿瑶则蹲在青石边，整理着竹篮里的草药，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萧承，见他没什么情绪，才小声说：“大人，您怎么一个人来山里了？红嫣和蓝盈没跟您一起吗？”
“她们在义庄忙，不用跟着。”萧承语气平淡，“这山里的魂灵和小妖，大多不成气候，没什么危险。”
阿瑶点点头，又说：“是啊，山里的妖物都怕您，上次您在跟那赤焰妖王大战的时候，在山里放了点威压。那些厉害点的妖物，都躲到别的山上去了，现在山里就剩下些像阿巧那样的小魂灵，还有山鼠妖、野兔妖之类的，都很乖，不会惹事，然后他又补充了一句——都很好吃。”
萧承没说话，目光落在远处的山林里。他能感觉到，这山里还有一道微弱的气息，藏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像是在偷偷观察自己。那气息很淡，带着几分阴寒，应该是个孤魂，修为比阿瑶还低，连现身的勇气都没有。
他没点破，只是抬手，从怀里掏出另一块绿豆糕，放在青石上：“要是藏在那里累了，就出来吃点东西。我不是来伤你的。”
话音刚落，树林里就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过了片刻，一道灰色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是个中年女鬼，穿着破旧的长衫，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满是污垢，眼神里满是警惕，一步步朝着青石走来，却始终保持着距离。
阿瑶愣了一下，随即说道：“你是……住在西边山洞里的林婶吧？我上次见过你，想给你送点吃的，你却跑了。”
林婶没说话，只是盯着青石上的绿豆糕，咽了咽口水。她死在这山里三年了，一直躲在山洞里，不敢跟别的妖鬼接触，也不敢去任家镇，怕被道士发现。刚才她听见这边的声音，忍不住过来看看，却没想到会遇到萧承。
萧承看着她，语气平静：“不用怕，我不会伤你。要是不想待在山里，也可以去义庄，那里安全，有吃的，不会有人欺负你。”
林婶身子一颤，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疑惑：“义庄……那里不是有道士吗？我听说，任家镇的林道长，是个很厉害的道士，专门抓鬼除妖。”
“九叔是道士，但他不会乱抓无辜的魂灵。”萧承语气平淡，“义庄里还有红嫣、蓝盈，还有小菊妖，都是自己人，不会伤害你。”
阿瑶也连忙附和：“是啊，林婶！义庄可好了，红嫣姐姐和蓝盈姐姐都会做很多好吃的，小菊妖也很可爱，你要是去了，再也不用躲在山洞里，也不用饿肚子了。”
林婶看着萧承，又看了看阿瑶，眼神里的警惕渐渐少了些。她在山里躲了三年，每天都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饿了就只能捡些野果，冷了就只能缩在山洞里，早就累了。可她还是怕，怕道士，怕那些厉害的妖物。
“我……我真的可以去义庄吗？”林婶小声问道，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
“可以。”萧承点头，“要是想通了，就让阿瑶带你回去。义庄的门，不会关着你。”
林婶看着青石上的绿豆糕，又看了看萧承，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走到青石旁，拿起绿豆糕，吸食起来。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这是她死了三年，第一次吃到这么甜的味道。
阿瑶笑着说：“林婶，你放心，义庄里的人都很好，你去了，肯定不会后悔的。”
林婶点点头，嘴里塞着绿豆糕，说不出话，只能对着萧承和阿瑶，用力鞠了个躬。
墨龙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挠了挠头，小声说：“原来……这些小魂灵，这么可怜啊。早知道，我就不抢阿瑶的草药了。”
萧承瞥了他一眼：“知道就好。以后别再欺负她们，要是再让我知道，就不是守山口这么简单了。”
墨龙连忙点头：“知道了，大人！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太阳渐渐西沉，把山林染成了红色。萧承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时间不早了，该回义庄了。阿瑶，你带林婶回去，跟红嫣说一声，给林婶找身干净的衣服，收拾个住处。墨龙，你就留在山口，好好守着，别偷懒。”
“是，大人！”阿瑶和墨龙同时应道。
阿瑶扶着林婶，跟萧承说了声“大人再见”，便朝着山下走去。林婶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萧承一眼，眼神里满是感激，然后才跟着阿瑶，慢慢消失在树林里。
墨龙也朝着山口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大人，要是有妖物来，我肯定能拦住它们！您放心！”
萧承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让他赶紧走。
墨龙走后，山顶又恢复了寂静。萧承站在青石旁，看着渐渐落下的太阳，眼底闪过一丝浅淡的暖意。他原本只是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却没想到会遇到阿巧、林婶，还教训了墨龙一顿。
他缓步朝着山下走去，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落满松针的山路上。晚风拂过，带着山林的清香，还有几分淡淡的甜意——那是绿豆糕的味道，也是义庄的味道。
快到山脚下时，萧承忽然停住脚步，目光望向义庄的方向。他能感觉到，义庄里来了个陌生的气息，不是妖，也不是鬼，是人的气息，而且带着几分灵力，像是个道士，却又跟清风观的那些道士不一样，气息更沉稳，也更凌厉。
萧承皱了皱眉，脚步加快了些。看来，这义庄的平静，怕是又要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