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的午后,潮城笼罩在一种奇特的氛围里。
连续几天的大好阳光不知何时消失了,天空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薄纱。
风很静,空气里有种沉闷的、压抑的气息,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詹晓阳坐在小屋里,看着窗外灰白的天空,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像胸口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刘小惠在收拾屋子,把最后几件零碎物品归置好。江城之行越来越近,行李基本收拾妥当,就堆在墙角,像两座静默的山。
“晓阳,汪胖子什么时候来?”刘小惠叠好最后一件衣服,抬头问。
詹晓阳看看桌上的闹钟——那是只黄色的塑料闹钟,指针指向下午三点。“快了,说好三点半。”
话音刚落,楼下就传来摩托车急促的刹车声,接着是汪胖子洪亮的大嗓门在巷子里响起:“阳哥!在吗?”
詹晓阳起身,推开窗户往下看。汪胖子正仰着头,脸被风吹得通红,头发也吹乱了,但眼睛亮亮的,满是兴奋。
“上来吧。”詹晓阳喊。
咚咚咚的上楼声很快响起,汪胖子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冷风。他搓着手,呵着白气:“这天,说变就变,早上还出太阳呢。”
“坐,”詹晓阳给他倒了杯热水,“喝点暖暖。”
汪胖子接过,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这才在椅子上坐下。
詹晓阳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上面是他这两天写的计划:“胖子,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啥事?阳哥你尽管说!”汪胖子立刻坐直了身子。
“关于在江城开饮品店的事,”詹晓阳把纸推过去,“设备和原料,我想提前在潮城联系好。江城那边人生地不熟,怕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所以想请你这个‘本地蛇’帮忙,在潮城找找靠谱的供应商。等我们到江城安顿好了,确定了店面,就打款发货。”
汪胖子接过纸,上面列着需要的设备:制冰机,封口机,搅拌机,保温桶……还有原料:奶茶粉,果酱,珍珠,椰果……林林总总,列得很详细。
“阳哥,你想得真周全,”汪胖子看着单子,眼睛越来越亮,“这事交给我!潮城我熟,这些设备,南郊那边有个二手市场,专门卖餐饮设备的,新旧都有。原料的话,我找姑父帮忙,他肯定有路子。”
“那就拜托你了,”詹晓阳说,“需要什么资料,需要看样品,你尽管去弄。钱的事情……”
“钱的事不用担心,”汪胖子拍着胸脯,“我先垫着,回头再给我报销就行。”
这话说得爽快,詹晓阳心里一暖。这就是汪胖子,憨厚,实在,值得托付。
“还有,”詹晓阳想起什么,“你金田小区那套房子的装修,怎么安排呀?”
“哦,”汪胖子说,“装修的事我已经交给我爸妈,他们巴不得有事做呢。”
正事谈完,气氛轻松了些。汪胖子忽然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地说:“阳哥,晚上有个局,去不去?”
“什么局?”
“蔡浩全,咱们同班同学,住城新路口那个,”汪胖子说,“他安排晚上聚餐,还有老尾同学也去。就在他家,吃完还能唱卡拉oK。”
蔡浩全,詹晓阳有印象。是个活泼开朗的男生,家里条件不错,父母都是机关单位的。老尾同学本名黄创世杰,因为在108宿舍年龄最小,那晚绰号宿舍绰号大会后,大家都叫他“老尾”。
“行啊,”詹晓阳爽快答应,“同学聚会,好事。小惠也一起去。”
“太好了!”汪胖子兴奋地站起来,“那咱们准备准备,五点多过去。我先回家换个衣服,一会儿来接你们。”
汪胖子风风火火地走了。詹晓阳和刘小惠也换了身干净衣服——既然是去同学家做客,不能太随便。又简单收拾了下屋子,看看时间,快四点半了。
“去南春桥市场买点水果吧,”詹晓阳说,“空手去不好。”
“好。”刘小惠点头。
两人下楼,来到了南春桥市场。他们挑了苹果、橘子、香蕉,又买了几瓶饮料——可乐、雪碧,都是年轻人爱喝的。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市场时,汪胖子已经骑着摩托车在等了。
“走吧!”汪胖子招呼。
城新路口是潮城比较新的住宅区,一栋栋六层楼房,整齐排列。蔡浩全家在三楼。按了门铃,很快门开了,蔡浩全那张圆脸出现在门口,看见他们,眼睛一亮。
“晓阳!小惠!胖子!快进来快进来!”
屋里很暖和,装修得不错。地板是瓷砖的,墙上贴着淡黄色的墙纸,客厅里摆着一套皮沙发,一台大彩电,还有一套卡拉oK设备——在1997年,这算是很体面的家庭了。
蔡爸爸蔡妈妈都在,很热情地招呼。蔡爸爸戴着眼镜,文质彬彬,是机关干部;蔡妈妈温柔和善,围着围裙,一看就是在厨房忙活。
“叔叔阿姨好。”詹晓阳和刘小惠齐声问好,把手里的水果饮料递上。
“哎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蔡妈妈嗔怪,但脸上是欢喜的,“快坐,快坐。浩全,给同学倒茶。”
大家坐下,喝茶,聊天。蔡浩全很健谈,问起詹晓阳和刘小惠在老家过年的情况,啥时候回的潮城?
正说着,门铃又响了。蔡浩全跑去开门,是老尾同学到了。
见到詹晓阳,他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晓阳,回来了?”
“嗯,回来了。”詹晓阳起身和他握手。
人到齐了,气氛更热闹了。蔡妈妈在厨房喊开饭,大家帮着把菜端上桌。
晚餐很丰盛:白切鸡,清蒸鱼,白灼虾、红烧排骨,炒青菜……还有一锅老火汤。摆了满满一桌,香气扑鼻。
“叔叔阿姨,一起吃饭吧。”詹晓阳礼貌地说。
蔡爸爸摆摆手:“你们年轻人吃,我们吃过了。你们慢慢吃,别客气。”
蔡妈妈也说:“对,你们吃,不够再添菜。”
说完,老两口进了里屋,把空间完全留给年轻人。这举动很贴心,大家心里都暖暖的。
“来,动筷子!”蔡浩全作为主人,先招呼。
大家也不客气,开吃。菜确实做得好,鸡嫩,鱼鲜,排骨入味。一边吃一边聊,聊卫校的生活,聊各科老师,聊未来的打算,笑声不断,气氛融洽。
詹晓阳静静听着,他看着这些年轻的面孔,在灯光下,朝气蓬勃,眼睛里都有光。
前世,他们毕业后各奔东西,有些人混得好,有些人不如意,但此刻,他们都还年轻,都还有无限可能。
吃完饭,收拾碗筷。蔡浩全打开电视,接上卡拉oK设备。那是台老式的录像机,连着一个麦克风,旁边堆着几十盒录像带——都是卡拉oK伴奏带。
“来来来,唱歌唱歌!”蔡浩全兴奋地说,“谁先来?”
“阳哥先来!”汪胖子起哄,“阳哥唱歌可好听了!”
詹晓阳笑笑,没推辞。他前世就很会唱歌,在KtV是麦霸。
这一世,虽然很少唱,但底子还在。他走过去,翻了翻那些录像带,都是90年代的流行金曲——张学友,刘德华,周华健,beyond,齐秦……
他挑了盒周华健的,放进录像机。电视屏幕上出现画面,是《风雨无阻》的伴奏。詹晓阳拿起麦克风,清了清嗓子。
前奏响起。他开口,嗓音不算特别出色,但感情真挚:
“给你我的全部,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赌注...”
一曲唱罢,掌声热烈。汪胖子嚷嚷:“好听!阳哥,再来一首!”
詹晓阳又唱了《让我欢喜让我忧》《花心》,都是周华健的经典。接着大家轮着唱着齐秦的《大约在冬季》《外面的世界》,又唱了beyond的《光辉岁月》《海阔天空》……这个时代不论是大陆还是港台的金曲可真多呀。
大家继续轮流唱着……蔡浩全唱了首《忘情水》,跑调跑到姥姥家,但唱得投入;老尾同学唱了首《吻别》,汪胖子吼了首《男儿当自强》,气势十足,大家笑声不断,掌声不断。
刘小惠也被推着唱了首《甜蜜蜜》,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江南的糯米糕,甜到心里。詹晓阳看着她,眼里满是温柔。
时间在歌声中飞快流逝。一盒盒录像带换着,一首首歌唱着。从流行唱到民谣,从情歌唱到励志歌。
年轻人的笑声,歌声,掌声,充满了整个客厅。
唱到晚上九点多,大家都有些累了,但兴致还高。詹晓阳又点了首《朋友》,这是周华健的歌,很适合此刻。
“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
他唱着,看着眼前这些熟悉的面孔,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前世,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有些人渐渐断了联系,有些人偶尔在同学群说句话,但那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友情,再也回不来了。
歌唱到一半,里屋的门忽然开了。
蔡爸爸走出来,脸色凝重,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大家都愣住了,歌声戛然而止。蔡浩全问:“爸,怎么了?”
蔡爸爸没说话,只是走到电视机前,关掉了卡拉oK设备。录像机停止转动,音乐消失,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然后,蔡爸爸切换了电视模式,电视屏幕闪烁了几下,出现了中央电视台的画面,是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都穿着深色的西装,表情严肃,眼眶发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盯着电视屏幕,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
男主持人的声音传来,低沉,缓慢,每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
“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常委会、国务院、全国政协、中央军委,沉痛宣告:邓小平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1997年2月19日晚21时0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93岁……”
话音落下,客厅里一片死寂。
时间好像停滞了。空气凝固了,呼吸停滞了,连心跳都仿佛漏了一拍。
所有人都僵在那里,眼睛盯着电视屏幕,但眼神是空的,没有焦点。
电视里,女主持人开始念生平,声音哽咽,几次停顿。画面切换,是黑白的资料影像,是那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些改变中国的时刻。
但此刻,那些影像都蒙上了一层灰暗,像褪色的记忆。
詹晓阳死死盯着屏幕。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越攥越紧,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知道这一天会来。前世,1997年2月19日,邓小平同志逝世,举国哀悼。他记得很清楚,那时他还在卫校,晚上在宿舍,听见广播里的消息,整个宿舍楼都安静了。
第二天,全校停课,降半旗。同学们哭成一团,老师们也红了眼眶。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身经历是另一回事。当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当那些字眼钻进心里,那种冲击,那种震撼,那种从心底涌起的、巨大的失落和悲痛,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不可能!”汪胖子喃喃道,声音发颤,“怎么会……”
噩耗传来,同学们都瘫坐在椅子上。
电视里还在播报。那个带领中国走向改革开放,让亿万人过上好日子的老人,真的走了。
詹晓阳缓缓坐下,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低下头,把脸埋在手里。
泪水从指缝渗出,滚烫的,咸涩的。他不是在哭一个人,是在哭一个时代,一个他亲身经历、亲眼见证的时代。
是在哭那些改变,那些希望,那些在这个老人带领下,一点点实现的梦想。
客厅里,只有电视的声音,和压抑的啜泣声。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
时间好像失去了意义,只有悲痛,无边无际的悲痛,在空气中弥漫,在血液里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蔡爸爸走过来,关掉了电视。
屏幕黑了,但那些画面,那些声音,还烙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同学们,”蔡爸爸的声音沙哑,眼圈通红,“今晚就到这儿吧。你们回去时,路上小心。”
大家默默地站起来,默默地穿上外套。没有人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的语言,在这巨大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蔡浩全送他们到门口,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用力拍了拍每个人的肩,然后关上了门。
下楼,走出单元门。深夜的街道很冷,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割。
但没有人觉得冷,因为心里的冷,比这寒风更刺骨。
几个人默默地走着,谁也没说话。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下,一下,像沉重的心跳。
走到岔路口,该分开了。汪胖子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挥挥手,骑着摩托车转身走了。
老尾同学也挥挥手,朝另一个方向去。
詹晓阳和刘小惠手牵手,继续往前走。手很冰,但握得很紧。
回到了小屋,他们直接坐在沙发上。
“老伙,”刘小惠轻声说,声音还带着哭腔,“我们能做什么?”
詹晓阳沉默了很久,才低声说:“好好活着,好好奋斗,好好把咱们的日子过好。这大概就是对伟人最好的纪念。”
他想起前世,想起那些艰难的日子,想起后来的发展,想起这个国家在失去这位老人后,依然坚定地走着他指明的路,一步一步,走向强大,走向繁荣。个人的命运,国家的命运,就这样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割。
“走吧,”他握紧刘小惠的手,“上楼。明天……还要继续。”
接着他们洗漱,换睡衣,躺上床。关了灯,屋里一片黑暗。
刘小惠钻进詹晓阳怀里,把脸贴在他胸前。詹晓阳搂紧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哄孩子,也像在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