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今天，是在家的最后一天，明天凌晨，就要离开。
这个认知让詹晓阳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有期待——要回潮城，要去江城，要开始新的征程；也有不舍——离开父母，离开弟弟，离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家，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
他起床，洗漱，下楼。母亲正在煎蛋，见他下来，回头笑了笑：“醒啦？早饭马上好。”
早饭很简单：白粥，咸菜，煎蛋，一家四口围坐在八仙桌前，安静地吃着。
吃完饭，母亲收拾碗筷，父亲泡茶。是老家特有的单丛茶，茶叶粗大，泡得浓浓的，汤色深红。父子三人坐在堂屋里，喝茶，说话。
父亲放下茶杯：“不是正月二十四才出发去江城？怎么提前这么多天？”
“有几件事要处理，”詹晓阳语气平静，但眼神认真，“第一，潮城那两套房子，要安排装修。我已经跟汪老板说好了，他帮忙请人，但有些细节我得亲自去定。”
他顿了顿，继续说：“第二，三家门店的事要交接。我占股28%，虽然平时是小姨和姑父在管，但马上要去江城了，有些事得提前安排好。”
“我的股份是由刘小惠的大姐代持，每半年分红一次。年前的分红，我拿了18万左右，放在刘家大姐那儿。下半年潮城有新楼盘开盘，我打算再买一套，咱们自家住。”
“18万？”母亲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儿子在外面做生意赚了钱，但没想到有这么多。
父亲也震惊了，但很快恢复平静，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第三件事呢？”
“第三，”詹晓阳说，“要跟澄城卖鹅肉的同学爸爸——就是黄爸爸，谈合伙办狮头鹅加工厂的事。狮头鹅在潮城卖得很好，但都是小作坊生产，不成规模。我想跟黄爸爸合作，办个正规的加工厂，把品牌做起来。这事很重要，得当面谈。”
一口气说完，堂屋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不紧不慢地走着。父母都沉默着，消化着儿子说的这些话。
装修房子，管理生意，投资办厂……这些事，哪一件都不简单。可儿子说得从容，安排得井井有条，像个经验丰富的商人，而不是个还在读书的卫校学生。
半晌，父亲先开口：“晓阳，你想好了？这么多事，忙得过来吗？学习怎么办？”
“爸，您放心，”詹晓阳看着父亲的眼睛，眼神坚定，“我心里有数。该学习的时候学习，该做事的时候做事。而且，有些事不一定都要亲力亲为，可以找人帮忙。比如装修，汪老板有经验；门店，有小姨和姑父；加工厂，有黄爸爸。我要做的，是把方向，定计划。”
母亲眼圈红了，但她忍住没哭，只是轻声说：“晓阳，妈知道你本事大，想做事。可妈担心你太累，身体吃不消。你还年轻，别太拼命……”
“妈，我不累，”詹晓阳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粗糙，长满老茧，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能做事，是福气。我想趁年轻，多拼拼，让咱们家，让身边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这话说得朴实，但情深。父母的眼眶都湿了。他们知道，儿子长大了，有担当了。虽然不舍，虽然担心，但更多的是骄傲。
“行，”父亲最终点头，语气里有种放手的不舍，也有信任的坚定，“你想做，就去做。家里不用你操心，有我和你妈。”
“嗯，”母亲也点头，抹了抹眼角，“在外面好好的，注意身体。”
詹晓阳心里一暖，用力点头：“我知道。”
他看看时间，快九点了。起身，从外套内兜里掏出一沓现金，他抽出约一半，递给母亲。
“妈，这是一万，您收着。家里用钱的地方多，别省着。”
母亲的手有些抖，接过钱，厚厚的一沓，沉甸甸的。她看着儿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这孩子……自己不留着用。”
“我还有，”詹晓阳把剩下的钱揣回兜里，“这另外的一万，我准备给小惠家。过几天要开始装修了，用钱的地方多。”
母亲没再说什么，只是紧紧地握着那沓钱，像握着儿子沉甸甸的心意。
等詹晓阳骑着摩托车出门后，她站在堂屋门口，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进屋，开始默默地为儿子收拾行李。
詹晓阳骑着摩托车，先来到二叔家。二叔正在院子里喂鸡，见他来，放下饲料桶：“晓阳，这么早？”
“二叔，”詹晓阳停好车，“明天我要走了，回潮城。晚上想请您和三叔来家里吃饭，咱们聚聚。”
“明天就走？”二叔愣了一下，“不是还早吗？”
“有些事要处理，得提前回去，”詹晓阳解释，“晚上您和三叔一定来，我让我妈多准备几个菜。”
“行，一定去。”二叔点头。
从二叔家出来，又去了三叔家，邀请他晚上到家里吃饭。
从三叔家出来，詹晓阳骑着摩托车来到镇上的菜市场。
他来到大表哥的猪肉摊，看见詹晓阳，他抬起头，咧嘴笑了：“晓阳？来买肉？”
“大表哥，”詹晓阳笑着打招呼，从怀里掏出一条“好日子”烟递过去，“明天要走了，来看看你。”
大表哥接过烟，笑容更大了：“又让你破费。要什么肉？今天有新鲜的前腿肉，还有排骨，都挺好。”
“都要点，”詹晓阳说，“各来几斤，分两份装，一份我带走，一份麻烦表哥托人帮我捎回家去。”
“行！”大表哥麻利地割肉，剁排骨，过秤，再打包好。
詹晓阳付了钱，接过其中一份。另一份，大表哥小心地放在摊位下面的篮子里：“放心，一会就让人捎回去。”
“谢谢表哥。”詹晓阳真诚地说。
看着大表哥憨厚的笑脸，詹晓阳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
前世，他刚创业时，大女儿在老家出生。
那天夜里下着瓢泼大雨，路上泥泞不堪，根本拦不到车。是大表哥半夜开着那辆五菱面包车，冒雨把他们一家送到医院。
这份情，他记了一辈子。这一世，虽然那些事还没发生，但他对大表哥的感激，早已深植心底。
一条烟，几斤肉，不算什么，但是一份心意。
从市场出来，詹晓阳骑着摩托车，往刘小惠家去。春日上午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到刘小惠家，院子门敞开着。能听见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声音，还有饭菜的香气飘出来。刘爸爸在院子里劈柴，见詹晓阳来，放下斧头：“晓阳来了？快进屋。”
“叔，我带了些肉和排骨，”詹晓阳停好车，提下那包肉，“中午加个菜。”
“哎呀，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刘妈妈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面粉，“快进来，小惠在楼上呢。”
詹晓阳进屋，把肉放到厨房，然后上了二楼。刘小惠的房间在二楼最东头，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看见她正坐在床边，整理衣物。
“在收拾？”詹晓阳轻声问。
刘小惠抬起头，看见他，眼睛一亮：“你来了？我在收拾要带的衣服。江城那边冷，得多带点厚的。”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叠着衣服，这一刻很安静，很温暖。
衣服叠完，整整齐齐码在床上。刘小惠看着那些衣服，轻声说：“老伙，我有点紧张。江城……那么远，那么陌生。”
詹晓阳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很小，很软，但有些凉：“不怕，有我在。再远，再陌生，咱们一起面对。”
“嗯。”刘小惠点头，靠在他肩上。
楼下传来刘妈妈的喊声：“吃饭啦！”
两人下楼。堂屋的八仙桌上已经摆满了菜，满满一桌，丰盛得像过年。
刘家人都到齐了。刘爸爸刘妈妈坐在上首，刘小惠的哥哥和女朋友坐一边，詹晓阳和刘小惠坐另一边。六个人，刚好坐满。
这顿饭吃得很热闹，但细品之下，有种说不出的感伤。
大家说笑着，聊着家常，聊着过年的趣事，聊着未来的计划。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顿饭，其实是为詹晓阳和刘小惠饯行。
明天，他们就要离开了，去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饭后，刘妈妈泡了茶。大家坐在客厅里，喝茶，说话。
詹晓阳放下茶杯，看着刘爸爸刘妈妈，认真地说：“叔，阿姨，我们提前回潮城，是有好几件事要安排。”
于是，詹晓阳把跟父母说的那番话，又详细说了一遍——装修房子，管理生意，办加工厂。每一样，他都说得清楚，安排得明白。
刘妈妈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晓阳，你想做的事多，妈理解。但妈想说，量力而行，别太累着自己。你还年轻，路还长，慢慢来。”
这话说得朴实，但情深。詹晓阳心里一暖，重重点头：“阿姨，我知道。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剩下的一万块钱，放到刘妈妈面前：“阿姨，这钱您收着，贴补装修用。”
刘妈妈看着那沓钱，眼圈红了：“晓阳，这怎么行？你年前给了一万，小惠给了一万，她大姐给了两万，她舅舅给了一万，家里剩的还有两万多。装修够了，真的够了。这钱你自己留着，到江城用钱的地方多。”
“阿姨，您收着，”詹晓阳按住刘妈妈的手，语气诚恳，“装修房子，不存在够不够用。材料要用好的，工要请好的，该花就得花。这钱您留着备用，万一不够，随时跟我说。我在潮城还能挣钱，您别担心。”
刘妈妈的手在抖。她看着詹晓阳，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眼神清澈，语气坚定，做的事却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好孩子！”她握住詹晓阳的手，声音哽咽，“难为你了，真的难为你了……”
“阿姨，您别这么说，”詹晓阳轻声说，“以后都是一家人，应该的。”
又坐了一会儿，喝了几杯茶，詹晓阳起身告辞：“叔，阿姨，家里下午有亲戚来，我得回去了。小惠，你把行李收拾好，明天凌晨两点多，我跟堂舅的车到村口接你。”
“嗯。”刘小惠点头，眼睛红红的。
一家人送詹晓阳到院门口。詹晓阳跨上摩托车，朝大家挥挥手，发动引擎，驶出村子。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了个弯，去姑姑家。姑姑听说侄子明天要走，又是心疼又是不舍。
詹晓阳说晚上家里聚餐，他直接把姑姑接到了家里。
从姑姑家出来，已经下午四点了，詹晓阳骑着摩托车回家。
进屋，果然，二叔三叔都在，正和父亲喝茶聊天。
“晓阳回来了？”二叔笑着招呼。
“二叔，三叔，”詹晓阳坐下，父亲给他倒了杯茶，“晚上咱们好好喝两杯。”
“那是必须的，”三叔爽朗地笑。
母亲在厨房忙活，弟弟打下手。很快，菜上桌了。比中午刘家那桌还丰盛，整整十二个菜，摆满了八仙桌。
大家落座。父亲作为一家之主，先举杯：“来，这第一杯，祝晓阳一路顺风。”
酒是米酒，自家酿的，度数不高，但后劲足。詹晓阳喝了一小口，辣辣的，暖暖的，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饭桌上二叔、三叔、姑姑，轮流给他说祝福的话。长辈们的叮嘱朴实而真挚——学业为主，买卖为辅；注意身体，别太拼命；到了江城，尽快适应水土；常写信，常打电话……
詹晓阳听着，眼眶渐渐湿润。前世，他把这些叮嘱当作唠叨，觉得烦。可现在，重生回来，再听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温暖的泉水，流进心里，滋润着那些曾经干涸的角落。
原来，有人唠叨，有人叮嘱，有人牵挂，是这么幸福的事。
“叔，姑，你们放心，”他举起杯，声音有些哽，“我在外面，一定好好的。学习，我会努力；做事，我会谨慎；身体，我会注意。你们在家，也保重身体。等我放假，就回来看你们。”
“好，好！”二叔拍着他的肩，眼圈也红了。
这顿饭吃到晚上七点多，散席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送走二叔三叔和姑姑，詹晓阳帮着母亲收拾碗筷。母亲不让他动手：“你去收拾行李吧，妈来就行。”
詹晓阳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推开门，愣住了。
床上整整齐齐地码着叠好的衣服——是他明天要带的。每一样都叠得方方正正，边角对齐。
外套，毛衣，裤子，内衣，袜子...分门别类，清清楚楚。
是母亲，悄悄然，把一切都收拾好了。
詹晓阳站在门口，看着这间整洁的房间，看着床上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酸的，暖暖的。
他走到床边，开始挑选要带的衣服。母亲的眼光很好，带的都是实用的，厚的薄的都有，适合江城多变的气候。
他默默地把选好的衣服装进背包，把剩下的放回衣柜。
收拾妥当，已经八点多了。詹晓阳没有立刻睡觉，而是穿上外套，下了楼。
“妈，我出去走走。”他对正在厨房忙碌的母亲说。
“这么晚了，去哪？”母亲从厨房出来，手上还沾着水。
“就在村里转转，”詹晓阳说，“走走就回来。”
母亲没再多问，只嘱咐：“早点回来，明天还要早起。”
“知道。”
詹晓阳走出院子，走进夜色。
他慢慢地走，走过熟悉的村道，走过儿时玩耍的打谷场，走过夏天摸鱼的小河沟，走过春天放风筝的田野……每一处，都有记忆，都有故事。
这个村庄，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前世，他拼命想离开，觉得这里太小，太闭塞，容不下他的梦想。
后来离开了，在大城市打拼，有了事业，有了家庭，可午夜梦回，总是梦见这片土地，梦见这个村庄。
这一世，他依然要离开，去更大的世界。但这一次，他不是逃离，而是出发。带着对这个村庄的爱，带着对这片土地的眷恋，去闯，去拼，然后，带着荣光回来。
走了一圈，回到家，已经九点多了。推开门，却看见堂屋里坐着几个人——是他的发小们。阿裕，阿锋，阿文……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你们怎么来了？”詹晓阳又惊又喜。
“听说你明天要走，我们来陪你守夜，”阿裕站起来，他是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今年高三，正准备高考，“半夜送你坐车。”
詹晓阳心里一暖。这就是发小，不需要多说，一个眼神，就懂。
“坐，坐，”他招呼大家坐下，转身到里屋，拿了条烟和一些坚果出来，分给大家，“今晚咱们好好聊聊。”
母亲泡了茶端上来，又端了些瓜子花生，然后悄悄退到里屋，把空间留给年轻人。
客厅里，烟雾缭绕。大家一边喝茶，一边抽烟，一边聊天。聊儿时一起偷扒的糗事等等儿时的往事。
詹晓阳静静听着，偶尔插几句话。他看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在昏黄的灯光下，年轻，朝气，充满希望。
时间在说笑中飞快流逝。墙上挂钟的指针，渐渐指向深夜。
返城的前夜，就这样，在亲情和友情的包围中，缓缓流淌。而明天，将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