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路的这间出租屋,在深夜十一点的冬夜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床上,大姐刘小梅和霞姐刘小霞并排躺着,身上盖着两床厚棉被。
灯已经熄了,但两人都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霞姐翻了个身,旧木床发出“吱呀”的呻吟。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翻身了,只觉得浑身燥热,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手不自觉地伸到枕头底下,摸到那个牛皮纸袋——硬硬的,厚厚的,里面装着她这辈子从未拥有过的巨款:一万九千二百元。
白天在会议室里接过这个纸袋时,她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后来在银行,看着柜员一沓沓地数那些百元大钞,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生怕数错了,又怕被人盯上。直到把钱存进存折,走出银行大门,冷风一吹,她才有了点真实感。
可这真实感到了夜里,又变得虚幻起来。
“大姐……”霞姐幽幽地喊了一声,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大姐显然也没睡着,立刻回应道。她也翻了个身,面向霞姐这边。
黑暗中,两人只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轮廓。霞姐的呼吸有些急促,带着压抑的哽咽。
“大姐,我激动的睡不着……”霞姐的声音颤了颤,“有点想家,又有点想哭。”
这句话像打开了某个闸门,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她赶紧用被子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但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起来。
大姐伸出手,在黑暗里摸索着,终于触到霞姐的肩膀。她轻轻把霞姐搂进怀里,像哄孩子似的拍着她的背。
“傻妹子,哭什么?”大姐的声音很轻,带着夜特有的温柔,“再坚持三四天就可以回家过年了。”
“嗯……”霞姐把脸埋在大姐肩头,眼泪浸湿了薄薄的秋衣。是啊,自从八月底来到潮城,大半年了,她只回去一趟家。
那是八月最热的一天,大姐托人带话给她,说城里缺人手,让她跟着大姐一起到城里来帮忙。
她来了。起初只是想留下来帮忙而已,没想到这一留,就是半年。更没想到,这半年,改变了她的一生。
“大姐……”霞姐从大姐怀里抬起头,抹了把眼泪,声音还带着鼻音,“我从没想过,突然有一天我能收入上万块。我现在的心里是既忐忑又兴奋,你呢?”
大姐沉默了片刻。黑暗中,能听见她轻轻的叹息。
“我也一样。”她终于说,声音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今晚我一直在想,这半年来发生的事,像做梦一样。”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霞妹,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当初八月份,晓阳跟汪老板和林老板合作开公司的时候,为了让我们能入股,他多投了五万块。也就是说,我们今天拿到的这次分红,实际上是他多投的本钱换来的。”
霞姐愣住了。她只知道分红,从没想过这钱背后的缘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喃喃道。
“为了我们。”大姐说得简单,却字字千钧,“也为了小惠。”
黑暗中,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窗外传来远处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像在诉说着什么。
霞姐忽然想起什么,轻声说:“大姐,你有没有觉得,晓阳他……不太像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这个问题她憋了很久了。从第一次见詹晓阳,她就觉得这个弟弟不一般。他说话做事,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周全。看问题的眼光,处理事情的方法,甚至偶尔流露出的眼神,都像经历过很多事的大人。
“我早就这么想过了。”大姐立刻应道,语气里没有惊讶,只有认同,“有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会觉得那不是晓阳,是另外一个人。一个……经历过很多事情,又回来的人。”
这个形容很玄妙,但霞姐听懂了。她用力点头,虽然知道大姐看不见。
“他看事情看得远,想事情想得深。对小惠也好,对我们也好,都是一种……守护。”大姐斟酌着用词,“不是弟弟对姐姐的依赖,而是大人对孩子的保护。”
霞姐想起今天在会议室,詹晓阳安排分红、商量回家事宜的样子。他说话不疾不徐,但每句都在点上;考虑事情周全,连路上带钱的安全问题都想到了。那种气度,确实不像个卫校学生。
“大姐,”霞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晓阳这么帮我们,是因为小惠,对吗?”
这是明摆着的事,但她想听大姐亲口说出来。
大姐没有立刻回答。她翻了个身,平躺着,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今天晓阳这么为我们着想,这么帮助我们的家庭,都是因为小惠。”大姐的声音在黑暗里流淌,平静而清晰,“他想让小惠的家人过得好,想让她没有后顾之忧。所以他会帮我家建楼,马上也会帮你家——因为我跟惠儿最小的妹妹,在你家里养着呢。”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霞姐心里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那个角落。
小妹。那个瘦瘦小小、眼睛大大的女孩,今年该十四岁了。她是刘家的老三,生下来不到一岁,就被送到了山里,换走了霞姐的哥哥。当年刘家还补贴了钱——五百块,在八十年代初,是一笔巨款。
霞姐记得很清楚,母亲抱着那个襁褓里的女婴回家时,脸上又是愧疚又是释然的表情。“这是你妹妹,”母亲对她说,“以后要好好待她。”
她待她很好。家里穷,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小妹;衣服破了,她把自己的改小了给小妹穿;晚上睡觉,小妹总爱蜷在她怀里,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但她知道,这不是她的亲妹妹。村里人都知道,这是“换来的孩子”。有调皮的小孩会追着小妹喊“野种”,每次她都冲上去跟人打架,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在乎。
后来她出来打工,最放不下的就是小妹。每次寄钱回家,都嘱咐母亲:给小妹买件新衣服,给小妹交学费,让小妹念书。
她一直觉得,这是刘家欠小妹的,也是他们家欠刘家的。这个秘密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所有知情人的心上。
直到今天,詹晓阳轻描淡写地说出“帮霞姐家也建楼”时,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弟弟什么都知道,而且,他在用他的方式,弥补这一切。
“大姐……”霞姐的声音哽咽了,她转身,扑进大姐怀里,再也控制不住,轻声哭起来。
这一次,她没有压抑自己。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大姐的衣襟。那是积压了八年的愧疚、心疼、无奈,在这一刻全都释放出来。
大姐没有劝她,只是紧紧搂着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母亲哄孩子一样。黑暗中,霞姐能感觉到,大姐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她也哭了,只是没有出声。
两个女人,一个失去了妹妹,一个得到了不是亲妹妹的妹妹,在这一刻,因为同一个女孩,因为同一种爱,哭成了泪人。
不知过了多久,霞姐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偶尔的抽噎。大姐摸黑从枕头边摸出手帕——一块洗得发白的方格手帕,递给霞姐。
“擦擦,”大姐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别哭了,这是好事。晓阳既然这么安排,咱们就接着。等过完年,你家也建楼,小妹就能在镇上上学,以后会有出息的。”
霞姐接过手帕,擦了擦脸,重重点头。
“大姐,我会好好干的。”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腔,但很坚定,“晓阳把店交给我,我一定把它守好。”
“嗯。”大姐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在黑暗里紧紧相握,粗糙的掌心传递着温暖和力量。
“明年晓阳和惠儿就不在潮城了,”大姐接着说,语气变得郑重,“他们要去江城学习两年。这两年年,店里就靠我们俩了。我们要机灵点,把晓阳的这份产业守好。不能让他失望,也不能让小惠担心。”
“我知道。”霞姐用力点头,虽然大姐看不见,“我会好好学,好好干。不光是店里的事,晓阳教我的那些——记账、管人、进货——我都会用心学。”
大姐欣慰地拍拍她的手:“这就对了。咱们虽然是女人,但不能让人看轻了。晓阳给咱们铺了路,咱们就得走稳、走好。”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说起了回家的安排。大姐计划明天再上一天班,把店里的事安排妥当;后天就去购物,给家里买年货,给父母弟妹买礼物;大后天一早,姑父开车来接,她们就回家。
“大半年没回家了,”霞姐轻声说,“不知道家里变成什么样了。小妹该长高了吧?”
“肯定认得,”大姐肯定地说,“你是她最亲的姐姐,她怎么会不认得?”
这句话让霞姐心里一暖。是啊,血缘不重要,重要的是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是夜里相拥而眠的温暖和情分。
夜更深了。窗外的风声渐渐小了,整个昌黎路都沉入了睡眠,只有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还偶尔传出低语。
“大姐,等我家楼建好了,你带着叔叔阿姨来住几天。”
“好。等我家楼也建好了,你也带你爸妈来。”
“咱们两家,以后要常走动。”
“那当然,咱们是姐妹。”
“嗯,姐妹。”
最后两个字说得轻轻的,却重如千斤。没有血缘,但比血缘更亲;不是一家,但胜似一家。
疲惫终于袭来。激动了一天的神经渐渐松弛,温暖被窝的包裹让人昏昏欲睡。霞姐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
“睡吧,”大姐轻声说,“明天还要早起。”
“嗯,大姐晚安。”
“晚安。”
两人不再说话,呼吸渐渐平稳。霞姐的手还伸在枕头底下,摸着那个牛皮纸袋——不,现在摸到的是存折,薄薄的一本,却承载着她全部的希望。
她想起存折上的数字:.00。这个数字,能让小妹在镇上读书,能让父母不用再为弟弟妹妹的学费发愁。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叫詹晓阳的年轻人,源于他对自己姐姐深沉的爱,源于他对身边人无私的扶助。
“晓阳,谢谢你。”霞姐在心里默默地说,“我一定会好好守护这份产业,不让你失望。”
霞姐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意,沉入了梦乡。
梦里,她回到了山里,家的位置盖起了一栋崭新的楼房,白墙灰瓦,宽敞明亮。
小妹背着新书包从屋里跑出来,扑进她怀里:“姐,你回来啦!”
她抱起小妹,转了个圈,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
而在她身边,大姐也睡着了,梦里是麻辣烫店红火的生意,是父母住进新房的欣慰笑容,是弟弟妹妹们无忧无虑的成长。
这一夜,昌黎路的出租屋里,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做着相似的梦。
梦里没有贫穷,没有分离,只有希望,和光明的未来。
夜色温柔,包裹着这座小城,包裹着每一个怀揣希望入睡的人。而在梦里,春天已经悄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