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攥着沉甸甸的紫漆药箱，缓步穿过幽深的永巷。
晨露未曦，青石板路上泛着冷润的光，宫墙高耸入云，将晨曦切割成斑驳的碎片，落在他的衣袍上。
两侧宫槐的浓荫里，隐约传来宫女们窸窣的议论，声音压得极低，却仍像针尖似的扎进耳中：“皇后娘娘今晨在妆镜前，不过是描眉的螺子黛颜色深了些，便将整套鎏金梳妆匣都掀了……”
话音未落，东首合坤宫方向突然爆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瓷器碎裂的锐音刺破晨寂，惊得檐下栖息的鸟雀扑棱棱飞起，黑压压一片掠过灰蓝的天际。
刚跨进合坤宫朱漆殿门，便见殿内一片狼藉。
皇后绫罗襦裙上绣着的并蒂莲本是精致，此刻却被揉得皱巴巴的，像是被暴雨打过的残荷。
她鬓边斜插的九凤衔珠钗，凤凰眼珠是用鸽血红宝石嵌成的，此刻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晃出冷冽的光，正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宫女。
“这银耳羹里放了糖霜？”皇后的声音尖利如淬了冰，“本宫分明嘱咐过，要用玉泉山的泉水炖，加岭南进贡的蜜糖！你是聋了，还是觉得本宫怀着龙嗣，便好欺瞒？”
满地莹白的瓷片反射着晨光，琥珀色的羹汤混着碎银耳，在青砖地上蜿蜒流淌，竟像一道道凝固的血痕。
那宫女早已吓得面无人色，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奴婢该死！奴婢记错了……求娘娘开恩，求娘娘饶了奴婢这一回……”
杨柳青垂眸敛衽，屏息跪地行礼：“臣杨柳青，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唱喏：“皇上驾到——”
玄色龙袍裹挟着一阵清风掀帘而入，武德皇帝几步便走到榻前，温声道：“怎么又动气了？仔细伤着身子。”
杨柳青依礼上前诊脉，指尖搭上皇后腕间的银护甲，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绢帕传来。
他凝神片刻，才缓缓道：“回禀皇上、娘娘，娘娘脉象虽尚平稳，只是略有阴虚之兆。
近来暑气正盛，若一味贪凉，饮那冰镇的酸梅汤，恐伤了脾胃，于龙嗣亦是不妥。”
“本宫怀着龙嗣，吃些凉物也要太医指手画脚？”
皇后突然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讥讽，“倒是你日日送来的安胎药，苦得像黄连，本宫瞧着，倒像是要磋磨本宫的！”
皇帝忙握住她的手，语气愈发柔和：“既然觉得苦，便让杨太医换个方子，加些蜜饯调和便是，莫气坏了身子。”
殿外檐角的铜铃被风拂过，叮咚作响，衬得殿内一时有些寂静。
这般光景，直拖到深夜。合坤宫的更漏滴答作响，敲在寂静的宫苑里，格外清晰。
杨柳青提着药箱走出宫门时，抬头望见天边一弯残月，被乌云遮得只剩一点昏黄。
杨柳青望着窗纸上摇曳的烛影，暗自摇头。
皇后腹中嫡脉本是国本，如今这般张扬，反倒成了最利的引火索。
按说一国之母，当有凤仪万千，举手投足皆是母仪天下的端庄。
尤其她腹中还揣着龙嗣，本该是谨言慎行、为天下女子作表率的时刻，偏生愈发张扬得没了边。
方才诊脉时，她全不在意，只想着冰镇酸梅汤的爽口，安胎药的苦涩。这般骄纵，哪有半分国母的气度？
杨柳青低头摩挲着药箱上的铜锁，心头沉甸甸的。
皇后如今这般嚣张，明摆着是仗着腹中嫡脉有恃无恐。
可这深宫里，盯着这龙嗣的眼睛多如牛毛，她越是如此，越像在明处插了面靶子，引得暗处的毒蛇恶狼纷纷磨牙。
他不过是个想凭医术救人的御医，进宫这些年，见过后宫争斗的血腥。
红墙之内，多少鲜活性命成了权力棋局的牺牲品？
如今被卷进这嫡脉之争的漩涡中心，只盼着能守好本分，安稳度过这风波，莫要成了谁的垫脚石才好。
幸而，武德皇帝虽偶为后宫琐事分心，大半精神终究还是系在朝政之上，倒让这波诡云谲的宫闱暂得几分安宁。
卯时三刻，天刚蒙蒙亮，太医院的值房里已飘起氤氲的药香。
一只黄铜小炉在墙角煨着汤，当归与黄芪的醇厚气息混着水汽蒸腾而上，锅里的药汤咕嘟作响，像是在低声絮语。
杨柳青正低头专注地研磨朱砂，暗红的粉末在砚台里簌簌滚动，忽听得邻座的黄御医将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秘而不宣的意味：“你们听说了吗？陛下昨日在御书房跟几位近臣提了，要新设个衙门，唤作……御灵卫。”
“御灵卫？”隔壁桌正埋头捣药的吴太邱闻言，猛地停下手中的药杵，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满是诧异。
“这名头听着好生古怪，莫不是专管宫里的列祖灵位，或是太庙祠堂的？”
“非也非也。”一旁的何太医见状，也连忙放下手里的药方，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枯瘦的手指往空中虚点了点，声音压得更低：“依我从内监那儿听来的风声，这御灵卫，是专管那些魑魅魍魉的！就是坊间传说里的鬼物、妖怪之类的邪祟！”
“轰”的一声，不大的值房里顿时像炸开了锅。
“简直是闻所未闻！”有人立刻嗤笑出声，摇着脑袋觉得荒诞不经。
“陛下怎么会有此念头？莫不是听了什么方士的胡言乱语？”另一位年长的御医皱着眉，显然也觉得匪夷所思。
众人七嘴八舌，或戏谑，或质疑，或忧心忡忡，一时间药香里都掺进了几分喧闹。
唯有杨柳青，捏着药碾的手指微微一紧，指节泛出淡淡的白。
他垂着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凝重，旁人不知，他却亲身领教过。
先前与吕道长同行时偶遇的那些鬼物，其凶戾程度简直难以想象，当真称得上是“一物可灭全城”的可怖存在，便是比之当时武仲星用幽冥髓操控的那些邪祟，也要厉害上百倍不止。
皇帝正是亲自见过，才会有此想法，但是朝都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亲眼见过自然不信。
正思忖间，他的师傅方太医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随即重重放下，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荒唐！我螭国朝都乃是天子脚下，何等繁华鼎盛，太平盛世气象万千，哪来的什么鬼物作祟？陛下怕是一时听了什么荒诞传闻，随口一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