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十六年(1279年)深秋,燕京城已是寒风凛冽。魏国公府内,药香弥漫,曾经在朝堂上意气风发的廉希宪,如今只能缠绵病榻。自从荆南任上归来,他的病体就再未真正康复过。
这一日,府门外忽然传来仪仗声。管家匆忙入内禀报:“老爷,太子殿下亲临探病。”
廉希宪挣扎欲起,太子真金已快步走入室内,急忙按住他:“魏国公切莫多礼。”
真金望着眼前这位为元王朝鞠躬尽瘁的老臣,不禁眼眶湿润。不过五十岁的年纪,廉希宪已是两鬓如霜,面容枯槁,唯有那双眼睛,依然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殿下亲临,老臣惶恐。”廉希宪声音虚弱,却仍保持着臣子之礼。
真金握着他的手:“父皇常对我说,朝中若多几个廉希宪,何愁天下不治?今日特命我前来,一则探病,二则请教治国之道。”
廉希宪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勉力撑起身子,侍从连忙在他身后垫上引枕。
“殿下既然垂询,老臣不敢不言。”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人君治国,最重要的是用人得当。用君子则治,用小人则乱...此千古不易之理。”
窗外秋风萧瑟,卷起满地落叶。真金倾身细听,唯恐漏掉一字。
“如今大元一统天下,看似四海升平,实则危机暗藏。”廉希宪咳嗽数声,继续道,“臣十分担心的是当前大奸专政,小人附和,误国害民,此乃国之大病。”
真金神色凝重:“魏国公所指,莫非是阿合马等人?”
廉希宪颔首:“阿合马聚敛无度,群小逢迎。长此以往,必失民心。殿下当力劝皇上屏除奸臣,否则病势日重,不可救药。”
说到这里,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侍从急忙递上药汤。真金见他病体支离,犹自心系社稷,不禁动容。
“魏国公放心,孤定当竭力劝谏父皇。”
廉希宪微微喘息,又道:“治国如医病,须对症下药。如今大元之病,不在边疆,而在朝堂;不在天灾,而在人祸。若能亲君子,远小人,行仁政,恤民力,则天下可安。”
真金郑重记下,见廉希宪面露疲态,便起身告辞:“魏国公好生休养,孤改日再来探望。”
送走太子,廉希宪命人取来文房四宝。侍从劝阻:“老爷,医者嘱咐须静养。”
“时不我待啊。”他轻叹一声,强撑病体,开始整理这些年的治国心得,希望为后世留下些经验。
夜深人静时,他常独坐窗前,望着满天星斗出神。夫人完颜氏为他披上外袍,柔声劝道:“夫君还是早些安歇吧。”
“我在想,”廉希宪缓缓道,“当年在漠北,先父教我读《孟子》,说虽为畏兀儿人,既食中原之禄,当行圣贤之道。这些年来,我始终铭记于心。”
完颜氏含泪道:“夫君这一生,对得起天地良心。”
他微微一笑:“人生在世,但求无愧于心。”
随着寒冬降临,廉希宪的病势日渐沉重。忽必烈多次派遣御医诊治,亲自过问药方,甚至想再次任命他领中书事,但廉希宪已力不能支。
至元十七年(1280年)十一月,燕京下了第一场雪。廉希宪自知大限将至,将诸子召至床前。
“吾疾不起矣。”他望着成年的儿子们,谆谆告诫,“你等惟有多读书,以承父志。切记,富贵不可骄,贫贱不可移,方不愧为廉氏子孙。”
长子廉孚跪在床前,泣不成声:“父亲教诲,孩儿定当铭记。”
“都起来吧。”廉希宪目光慈爱,“我一生清贫,无多少家产留给你们。唯有这些书籍,是我最珍贵的财富。”
他让侍从抬来几口木箱,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经史子集,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批注。
十一月十九日夜晚,北风呼啸,星月无光。廉希宪突然精神稍振,命人取来他心爱的古琴。手指轻抚琴弦,奏出一曲《猗兰操》。琴声悠远,仿佛带着江陵的烟雨、关中的风沙、燕京的雪月。
曲终,他平静地闭上双眼,与世长辞,享年五十岁。
次日清晨,噩耗传入宫中。忽必烈正在用早膳,闻讯手中玉箸落地,良久无言。
“传旨,”皇帝沉痛道,“辍朝三日,以魏国公礼治丧。”
太子真金亲往吊唁,在灵前含泪道:“魏国公临终之言,犹在耳畔。孤必当励精图治,不负所托。”
朝中百官纷纷前来致祭。丞相伯颜站在灵前,不禁感叹:“廉公真乃男子中真男子,宰相中真宰相!”
出殡那日,燕京百姓自发沿街相送。许多受过他恩惠的儒生披麻戴孝,哭送灵柩。更令人动容的是,几位从江陵赶来的百姓,千里迢迢送来一把“廉公柳”的柳枝,插在坟前。
丧事过后,忽必烈追思廉希宪功绩,下旨追封他为恒阳王,并命礼部议定谥号。
朝堂上,关于谥号的讨论异常激烈。
“廉公一生清廉,”翰林学士王恽奏道,“当谥。”
“不妥,”另一官员反驳,“廉公安定社稷,当谥。”
这时,太子真金出列:“孤以为,廉公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皆备。观其一生,畏兀儿之身,行圣贤之道;处乱世之中,守君子之节。此真之谓也!”
“文正”二字一出,满朝肃然。这是文臣谥号中至高无上的荣誉,大元开国以来从未赐予。
忽必烈沉思良久,终于开口:“太子所言极是。廉希宪谥,以彰其德。”
消息传出,天下士人无不感奋。在阿合马等权奸当道之时,朝廷能给予廉希宪如此崇高的评价,让许多对元朝心存疑虑的汉族士大夫看到了希望。
廉希宪死后,其子廉孚整理父亲遗稿,编纂成集。在序言中,他写道:“先父常言,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大元既主中原,当行中原之道。”
历史的长河奔流不息。在《元史》与《新元史》中,廉希宪都占据着重要地位。《新元史》作者柯劭忞更是给予至高评价:“元之理学名臣,希宪一人而已。”
诚哉斯言!这位生于漠北铁骑之下,却深谙儒家仁政之道;官至宰相,却一生清贫;以畏兀儿之身,成为中华文化守护者的传奇人物,最终以其不朽的事迹和风范,在青史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廉希宪。
其子孙后代,皆以“读书继志”为家训,绵延不绝。直至明清两代,廉氏一族仍以诗礼传家,代有才人。这或许正是对这位一代名臣最好的告慰。
至今,在北京的廉希宪故居遗址前,仍有后人立碑纪念,上书:“畏兀儿身,华夏魂;宰相位,书生心;虽死犹生,虽逝犹存。”
风雪依旧,岁月如梭。但历史的天空中,总有些星辰永远闪耀。廉希宪,便是其中璀璨的一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