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元七年(1270)正月,大都皇城笼罩在罕见的冰雨中。阿合马手持忽必烈御笔朱批的诏书,立于前朝尚书省旧址前。当他念出改组成立尚书省,总领六部时,檐角垂落的冰棱齐齐断裂,碎冰在他脚前铺成诡异的蛛网状。
这才是真正的权力之网。阿合马踩着冰碴迈过门槛,对紧随其后的长子忽辛低语。不过旬月,这座重修的建筑便展现出新的气象:汉官惯走的东侧门被铁栅封死,回廊挂满绘有回回数字的算盘,就连门前石狮也被换成饕餮纹样的西域石兽。
权力的蔓延比春藤更迅疾。忽辛出任大都路总管的次日,便将课税所官吏尽数换成色目同乡。次子抹速忽更是在侍卫亲军中安插四百家奴,这些昨日还执扫帚的仆役,今日竟佩着弯刀巡查宫禁。有汉官愤而掷冠:此非朝堂,实乃阿氏家庙!
真正的杀机潜伏在阿合马府邸的密室里。四壁悬挂的《权臣图》上,霍光、梁冀、秦桧的画像皆被朱砂勾勒。某夜他蘸着葡萄酒在秦桧像旁题字不招人忌是庸才,忽闻窗外鸦啼,竟抚掌大笑:连飞禽都懂得趋炎附势。
至元九年(1272)正月,大都城尚在年节的余韵中,阿合马已织就陷害崔斌的罗网。这个曾在上年漕运案中弹劾他的汉臣,此刻正在书斋编纂《牧民要术》。正月十五子时,一队探马赤军破门而入,从崔家祠堂镶金龙袍——实是阿合马命人用御赐锦缎连夜赶制的赝品。
三司会审成了闹剧。当崔斌当庭扯开衣襟露出满背箭疮:这些是为大元征吐蕃所留!阿合马轻叩案几,立即有证人指认崔斌贪墨军粮。证据竟是一本被篡改的粮册,墨迹犹自散发着新研的松烟气息。
临刑那日,大都天色骤变。崔斌身戴重枷行过御街,忽然驻足对酒肆掌柜道:欠你的酒钱,来世再还。拐角处卖炊饼的老妪哭着捧出热饼,却被兵士一脚踢飞。
崇天门外的刑场早已人山人海。当崔斌饮尽断头酒时,乌云中突然窜出金蛇般的闪电。他仰天长啸:吾冤当雪!天公可鉴!刽子手刀锋落下刹那,惊雷炸响,青石地缝中陡然喷出血色泉水,溅湿监斩官的袍袖。
是崔将军的血...是崔将军的血啊!人群中的哭喊与雷鸣混作一团。更骇人的是,那具无头尸身竟在雨水中辗转三遭,方缓缓静止。阿合马在府中闻报,捏碎手中玉如意:纵化作厉鬼,也要教你魂飞魄散!
是夜,大都暗流汹涌。退役千户王着取出祖传铜锤,在灯下反复打磨;高和尚在报恩寺密室焚香占卜,香灰呈现兵戈之形;而崔斌的寡妻在收殓遗体时,发现丈夫紧握的右手中藏着一角羊皮,上书血字。
阿合马却在这片暗潮中继续扩张势力。他将爪牙布设到江楠茶场、河东盐池,甚至插手海外贸易。当商船从泉州运回香料时,必须经他名下顺丰船行抽解。有波斯商人抱怨税重,次日便被发现溺死在运河,手中紧攥着被撕碎的税票。
死亡的气息甚至弥漫到朝会。某日议事,廉希宪突然将笏板掷向阿合马:吾辈读书人,竟与魍魉同列!殿外适时传来鸦噪,阿合马俯身拾起笏板轻笑:大人可知,乌鸦最喜啄食腐肉?
至元十一年(1274)春,阿合马在尚书省后院筑起丰稷堂。梁上悬着百枚铜钱,每增收赋税百万贯便摘下一枚。当第七十三枚铜钱落下时,长江北岸正在举行伐宋誓师。他特意命人将庆典用的战鼓蒙上崔斌家抄没的牛皮,鼓声响起时隐隐带着呜咽。
此刻的阿合马不会知道,那口在刑场迸裂的血泉已渗入地下暗河,正日夜不息流向太子真金读书的东宫;也不知道王着铜锤上的锈迹正在汗水浸润下片片剥落。当他坐在镶满宝石的轿舆中巡视大都街巷时,轿帘外那些低垂的眼睑下,正燃烧着与他少年时一般无二的复仇火焰。
历史的绞索,已在无声中套上权奸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