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灰雾没给苏烬宁任何喘息的机会,像涨潮的海水,一点点吞噬着视野边缘最后的色彩。
她没吭声,只是把手心那层冷汗不动声色地在衣摆上蹭干,转身隐入夜色。
今晚的风向,很给面子。
冷宫墙外,林墨那张常年没表情的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她脚边堆着几捆发霉的艾草,火舌卷上去,没有明火,全是那种呛死人不偿命的黄烟。
这种烟带着湿气,沉得往下坠,顺着墙根一路往尚衣局的院子里钻。
“这味道,够劲。”苏烬宁站在下风口,用沾了水的黑布蒙住口鼻,瓮声瓮气地吐槽,“比你那苦药汤子还冲。”
林墨连眼皮都没抬,手里抛着几颗看似普通的石子:“烟散过去大概半刻钟。沈昭仪已经在路上了,青鸢那个‘不小心’掉落的地图,她捡得比狗叼骨头还快。”
话音刚落,远处尚衣局的方向就传来了尖锐的叫骂声,穿透力极强,隔着几道宫墙都能听出那股子要把房顶掀了的怨气。
“让开!本宫乃先帝亲封的昭仪!这尚衣局里藏着逾制的凤袍,本宫是替陛下清理门户!谁敢拦我!”
苏烬宁扯了扯嘴角。
沈昭仪这把刀,虽然钝了点,但胜在疯起来不要命。
尚衣局门口此刻乱成了一锅粥。
沈昭仪带着十几个太监宫女,像一群发了狂的乌鸦,硬生生往里冲。
守在门口的那几个死士虽然身手了得,但面对这一群只会撒泼打滚、动不动就往地上躺的主子,也是束手束脚。
拔刀吧,那是皇妃;不拔吧,这群人是真的往里硬闯。
就在这推推搡搡的当口,几缕黄烟顺着门缝飘了进去。
“咳咳咳……什么味道!走水了?”
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林墨指尖微动,一枚裹着磷粉的石子借着夜色掩护,精准地弹进了尚衣局角落那堆干燥的废布料里。
“嗤——”
磷火遇风即燃,火苗蹭地一下窜起半人高,原本就呛人的艾草烟雾瞬间混合了布料烧焦的焦臭味,整个院子瞬间能见度降到了负数。
“走水了!快救火!护着龙袍!”
里面的死士毕竟是专业的,第一反应不是救火,而是分出一队人马,抬着几个沉重的黑漆描金大箱子往后院的高台上转移。
就是现在。
苏烬宁像一只黑色的狸猫,趁着这漫天烟雾和人声鼎沸,翻身跃上了尚衣局的屋脊。
她的视力已经差到了极点,左眼只能分辨出模糊的光团,右眼更像是在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看世界。
但她的耳朵此刻却灵敏得可怕。
左边三丈,两个人抬着水桶跑过,脚步沉重,呼吸急促。
右下方,沈昭仪还在尖叫,那是最好的噪音掩护。
正前方五丈,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那是护送龙袍的死士。
她屏住呼吸,从屋脊滑下,落地无声,顺势滚进了转移队伍的尾端。
浓烟成了她最好的隐身衣。
死士们将那只装有吉服的锦盒暂时放在了通风的高台上,四个人背靠背围成一圈,警惕地盯着四周的火光。
防守严密,滴水不漏。
但他们防得住人,防不住风。
一阵怪风卷着浓烟扑面而来,四个死士下意识地眯眼偏头,捂住口鼻咳嗽了一声。
就在这一瞬的空档,苏烬宁动了。
她没用蛮力,手中那枚锋利的腰牌薄刃像是有生命一般,滑入锦盒的缝隙。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脆响,被周遭嘈杂的救火声完美掩盖。
锦盒弹开一条缝。
她没敢全开,怕反光。整只手像游鱼一样探了进去。
触手冰凉,那是金线绣成的龙鳞,硬邦邦的,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
她沿着龙袍的脊背内衬一路向下摸索,指腹下的触感在变。
丝绸、棉絮、然后是一块极其突兀的、轻薄且带有油腻感的异物。
不是纸。
纸张在龙袍里会被压皱。
是羊皮卷。
苏烬宁的心脏猛地撞了一下胸腔。找到了!
她没有蠢到把它拿出来,死士回神只需要两秒。
她的指尖飞快地在羊皮卷的边缘摸索,确认了材质和缝合方式——是用“回龙针”缝在内衬里的,除非拆开龙袍,否则看不出异样。
她指甲一翻,在羊皮卷不起眼的卷角处,狠狠划了一道“苏氏暗纹”。
材质确认,位置确认。这就是那份传说中的先帝密诏。
两秒到。
她刚要缩回手,一道尖锐的女声突然在极近的地方炸响。
“在这儿!我看见了!那贱人的凤袍肯定就在这箱子里!”
沈昭仪不知道什么时候摆脱了纠缠,披头散发地冲上了高台。
她脸上全是黑灰,眼睛赤红,手里举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烧火棍,对着那锦盒就狠狠砸下去。
“既然逾制,那就毁了它!谁也别想穿!”
这疯婆子!
那里面可是龙袍!
若是龙袍毁了,大典必然推迟,苏烬宁这双眼睛根本撑不到那时候!
电光火石之间,苏烬宁藏在袖中的左手扣指一弹。
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石子带着破风声,精准地击中了沈昭仪的左腿膝弯“委中穴”。
“啊!”
沈昭仪惨叫一声,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那根烧火棍脱手飞出,砸在了旁边的立柱上,而她整个人则像个巨大的肉盾,“砰”地一声跪在了锦盒前,正好挡住了刚刚赶来的禁军统领的视线。
“谁?!”死士们猛地转身,刀锋出鞘。
可高台上除了跪在那里哀嚎的沈昭仪,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此时的苏烬宁,早已翻窗而出,落入了后巷那条充满泔水味的阴沟里。
回到冷宫偏殿时,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主子!”青鸢想要上前搀扶。
“别点灯。”
苏烬宁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她推开青鸢,踉跄着坐到那张断了一条腿的木桌前。
世界彻底黑了。
最后那一点光感,在翻墙落地的瞬间,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彻底消失。
林墨那要命的药效,比预计的早了半个时辰耗尽。
现在的她,是个真正的瞎子。
但她的指尖还在颤抖,那里残留着刚刚触碰密诏时的战栗。
那羊皮卷上,没有墨迹的凹凸感,但她在摸索边缘时,摸到了几行极细微的、像是针扎出来的孔洞。
那是苏家军在边关传递死讯时特用的“盲文密码”,只有苏家嫡系才懂。
她在黑暗中闭上眼,大脑飞速运转,将刚才指尖记忆下来的每一个针孔位置,在脑海中重新排列组合。
第一行:己亥年,冬。
第二行:大典,祭天。
第三行……
苏烬宁原本还在喘息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一股比这冬夜寒风还要刺骨的凉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她一直以为,那密诏是先帝留下的“废后令”,或者是针对萧景珩皇位合法性的质疑。
她错了。
错得离谱。
那根本不是什么废后令。
脑海中翻译出的最后四个字,像四颗带血的钉子,狠狠钉在她的天灵盖上——
【杀母,留权。】
先帝要的,不是废了她。
是要萧景珩在登基大典祭天之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手杀了她这个“身负苏家兵权”的皇后,以此向天下证明,新帝不受任何外戚挟制,皇权独尊!
若萧景珩不动手,这密诏一旦公之于众,便是他勾结外戚、意图谋反的铁证,皇位即刻废黜!
这是一个死局。
先帝是用她的命,给萧景珩铺那条通往绝对权力的路。
“呵……”
黑暗中,苏烬宁突然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刀片刮过骨头的寒意。
原来如此。
怪不得萧景珩一直不让她碰那件龙袍。
怪不得他最近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那种让人看不懂的深沉。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压轻的脚步声,紧接着,青鸢惊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明显的颤抖:
“主子……陛下……陛下他来了,御辇已经到了宫门口!”
这么晚?
苏烬宁猛地抬头,尽管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
在这个节骨眼上,萧景珩深夜驾临冷宫,是为了什么?
是来杀人灭口,提前执行那道密诏?
还是……
她摸索着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灌了一口早已凉透的残茶,压下喉头翻涌的血腥气,对着门外冷冷吐出一个字:
“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