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奔涌的暗流,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的左眼。
视野左侧,那片熟悉的灰雾不再是试探性的边缘模糊,而是像一张织好的蛛网,猛地当头罩下——【眼前骤然漫开一层毛玻璃似的翳障,带着铁锈混着陈年墨汁的腥气,无声无息地渗入瞳孔】。
世界瞬间被撕裂成两半,右边是晨光万丈、金碧辉煌的宫殿,左边却是一片混沌的、正在失去色彩的死寂——【右耳能清晰听见檐角铜铃被风撞出的清越颤音,左耳却像塞进了一团浸过冰水的棉絮,嗡鸣低沉,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发闷】。
就连眼前萧景珩玄色铁甲上,那用金线绣出的张牙舞爪的龙鳞纹路,都在左眼中糊成了一片毫无意义的色块——【金线反光在右眼刺得生疼,左眼却只余一片黏稠的赭灰,仿佛凝固的淤血在视网膜上缓缓爬行】。
该死。来得真快。
心脏猛地一沉,身体下意识跟着发软——【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起,指尖瞬间失温,指甲盖泛出青白】。
她顺势将重心微微向他倾斜,整个人几乎要贴进他坚实的臂弯,隔着几层宫装,都能感觉到他铠甲冰冷的硬度——【那寒意不是金属的凉,是深埋地底十年玄铁才有的阴冷,顺着绸缎纤维丝丝缕缕钻进皮肉,激起一串细小的战栗】。
她的指尖依旧搭在他戴着皮手套的掌心,此刻却借着宽大袖袍的阴影,飞快地抬起另一只手,用袖口遮住了不听使唤的左眼——【冰蚕丝袖缘擦过眼皮,微痒如蚁爬;袖内却裹着自己蒸腾的体温,形成一道闷热的屏障,与左眼灼烧般的胀痛形成尖锐对峙】。
“陛下扶得稳些……”她压低了声音,气息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颤抖,听起来像是受了惊吓后的虚弱,“臣妾今日,怕摔。”
这一句话,既是示弱,也是试探。
她感到头顶那道深邃的目光骤然一凝,像实质的刀锋,刮过她的头顶——【那目光如有重量,压得她后颈汗毛倒竖,甚至能分辨出他睫毛投下的极短阴影,在她额角皮肤上轻轻一掠】。
下一秒,他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不是搀扶,是掌控。
隔着一层薄薄的皮手套,他拇指的指腹精准地压在了她的脉门上。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那块皮料的纹理、缝合处的线脚,都清晰地印在她的皮肤上,伴随着他指尖传来的、灼人的热度,一寸寸探查着她身体里最真实的秘密——【皮革鞣制残留的微酸气味钻入鼻腔;针脚凸起处硌着腕骨,而他指腹的烫意却像一小簇火苗,沿着经络向上灼烧,与左眼深处翻涌的寒毒隐隐相斥】。
她没有挣扎。
他的脉象探查,比任何太医都准。瞒不住的。
果然,她感觉到他指下的力道有了一瞬间的停滞,随即,他握着她的手收得更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骨节在压力下发出细微的、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咯吱声,像枯枝在雪中将断未断】。
他知道了。
萧景珩什么也没说,只是搀着她,一步步走下丹陛。
那步伐稳得像山,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
华贵妃被两名“守心营”的士兵像拖死狗一样押了过来,昔日雍容华贵的宫装上,沾满了尘土和她自己吐出的血,发髻散乱,金钗歪斜,狼狈得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血味浓烈,铁锈混着胆汁的苦腥直冲喉头;拖行时裙裾扫过青砖,沙沙声粗粝如砂纸磨骨】。
去冷宫的路上,途经那棵被掘地三尺的老梅树。
看到那翻起的、混着残雪的新土,华贵妃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注入了最后一丝疯狂。
她停下脚步,死死盯着苏烬宁,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尖利,像是用指甲在刮生锈的铁皮——【那笑音刺破晨雾,震得苏烬宁左耳鼓膜突突跳动,耳道深处泛起一阵酸麻】。
“呵呵……苏烬宁,你赢了?你赢了又如何!”她怨毒的目光,死死锁在苏烬宁被袖口遮住的左脸上,“你的眼睛……你的‘末世之眼’,也快死了吧!哈哈哈哈!”
苏烬宁的脚步顿住了。
她能感觉到,身侧萧景珩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一分——【他掌心的汗意终于洇透皮手套,黏腻温热地贴上她的腕内侧,与她自己冷汗涔涔的皮肤形成令人窒息的交叠】。
她没理会萧景珩的反应,只是弯下腰,从地上那片狼藉的泥土里,拾起一片刚被风吹落的、还带着晨露的梅瓣。
指尖捻起花瓣,那冰凉湿润的触感,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肤上——【露珠微凸,沁凉如针尖轻刺;花瓣背面绒毛细密,拂过指腹时带起一阵微痒,而正面却滑腻如凝脂,边缘已微微卷曲发脆】。
她将这片花瓣,轻轻按在了自己被遮住的左眼上。
隔着冰蚕丝的袖袍,花瓣的凉意透过布料,缓缓渗入发烫的眼皮,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那凉意并非静止,而是如活物般游走,在灼痛的皮下蜿蜒成一条细线,所过之处,神经的痉挛竟真的缓了一瞬】。
也就在这一瞬间,脑海深处,那只沉寂的“末世之眼”被这最后的刺激彻底引爆,迸发出决堤般的、最后的预警——
画面破碎,信息如洪流涌入。
没有连贯的影像,只有几个关键词像烙铁一样,狠狠烫在她的意识里。
【三日后。】
【登后大典。】
【萧景珩。龙袍内衬。】
【先帝密诏。】
【苏氏血脉……伪。】
轰——!
苏烬宁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中——【颅内似有无数根银针齐齐搅动,太阳穴突突狂跳,齿根发酸,舌尖泛起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刚刚咬破了口腔内壁】。
她强撑着,才没让自己当场跪下去。
她缓缓直起身,将那片吸饱了她眼角余温的花瓣拿开。
在熹微的晨光下,那片素白的花瓣中心,竟隐隐透出一抹诡异的银光,一闪而逝。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掀起的惊涛骇浪,只将那枚花瓣收进掌心,指尖收拢,将其捏得粉碎——【碎屑簌簌落下,带着微不可察的、类似檀香与腐叶混合的冷香,粘在汗湿的掌纹里】。
再抬眼时,她脸上只剩下冰冷的怜悯。
“死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不配问活人的事。”
回到凤仪宫时,天已大亮。
萧景珩将她送到殿门口,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有担忧,有审视,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带着亲卫离去。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苏烬宁紧绷的身体瞬间一软,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才勉强站稳——【门漆斑驳处凸起的金粉颗粒硌进脊骨,寒气顺着衣料直透膏肓,而左眼纱布下药膏正开始发烫,一冷一热在颅内拉锯】。
左眼的灰雾已经浓得化不开,整个世界在她眼中,只剩下了右半边。
青鸢和林墨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
“主子!”
青鸢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哭腔。
“先进去。”苏烬宁的声音沙哑。
偏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清晨的寒意——【松脂燃烧的微甜焦香混着暖风扑面,可那暖意只浮在皮肤表面,无法渗入四肢百骸;炭块爆裂时“噼啪”轻响,像远处有人折断枯枝】。
青鸢快步走到她面前,脸上再没有之前的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任务完成后的沉静。
她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账册夹层里,取出一物,双手奉上。
那是一块冰冷的、沉甸甸的金属。半块虎符。
上面的虎纹,正好能与之前萧景珩给她的那一半,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主子,‘守心营’另一半兵符,拿回来了。”青鸢的声音压得极低,“奴婢按您的吩咐,跟老七对上了暗记,告诉他‘梅树新芽已破土’。苏家的旧部,不必再藏了。”
接着,她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布条,递了过来。
布条入手,触感粗糙僵硬,像被什么液体浸透后风干了——【布面龟裂,指腹摩挲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边缘硬挺如刀锋,凑近能闻到干涸血痂特有的、微带甜腥的铁锈气】。
苏烬宁展开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那上面,用已经发黑的血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按着一个个鲜红的指印。
“这是……”
“三年前,贡盐案死者家属的联名血书,”青鸢的声音有些哽咽,“一直由底层的兄弟们冒死保管。老七说,现在,该把它交还给您了。”
苏烬宁的指尖抚过那些粗糙的血字,仿佛能感觉到每一个名字背后,那冲天的怨气——【血痂凸起如砂砾,划过指腹留下微刺的痛感;指印边缘皲裂,渗出陈年盐霜的苦涩咸味】。
她将血书和虎符小心收好,看向一旁的林墨。
林墨一言不发,只是走到她面前,撸起了自己左臂的衣袖。
那截皓白如雪的手臂上,有一道狰狞的、早已愈合的旧疤。
此刻,她竟拿出了一把锋利的银匕,毫不犹豫地对着那道旧疤,轻轻一刮。
一片薄如蝉翼的、带着些许皮肉组织的根茎状物,被她从伤疤下刮了出来。
那东西,像是活的,一离体,就蜷缩起来,散发出一种腐叶般的土腥气——【腥气浓烈,混着潮湿泥土与朽木的霉味,直冲鼻腔,令人胃部微缩】。
“盲草根,”林墨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幼时试毒所植,以毒攻毒,能暂时压制你眼睛里的反噬。”
她将那片“盲草根”与一些不知名的药胶混合,在掌心用内力催化,很快,一小团琥珀色的药膏便出现在她手中。
“只能拖延三日。”林墨抬眼看她,那双孤傲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温度,“而且,会加剧你右眼的负荷。但这三天,足够你看清你想看的东西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像是在自言自语。
“若你注定要瞎,至少……让我选你哪只眼,看清这江山。”
说罢,她将那团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藏入了苏烬宁头顶那顶素冠内衬的、梅枝干片的夹缝中。
那里,正好紧贴着她的太阳穴——【药膏初触如寒泉浸骨,片刻后却泛起奇异的麻痒,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根须正悄然扎入皮下】。
苏烬宁一动不动,任由她施为。
暮色四合。
苏烬宁独自坐在妆台前。
林墨已经为她敷好了药。
那药膏一贴上左眼,一股钻心刺骨的凉意便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一激灵——【凉意并非扩散,而是如冰锥凿入,沿着颧骨向太阳穴、向脑髓深处一路穿刺,耳中嗡鸣陡然拔高,化作尖锐的蜂鸣】。
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右眼清明如洗,亮得惊人。
左眼却蒙着一层厚厚的药膏和纱布,像一个狰狞的独眼女鬼。
这副模样,真他妈的……丑。
一股无名火从心底腾起,她猛地抬手,一巴掌狠狠拍在铜镜上。
“哗啦——”
镜面应声而碎,裂成无数块,掉了一地——【碎裂声炸开时,无数个扭曲的“她”在碎片中同时眨眼、皱眉、冷笑,每一块都映着右眼的光与左眼的暗,像一场无声的群嘲】。
她俯身,从一地碎片中,拾起最大的一块。
锋利的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尖,一滴血珠渗了出来,她却毫不在意——【血珠滚落,砸在镜面残片上,绽开一朵细小的、温热的猩红,迅速被冰凉的铜锡底胎吸走】。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用冰蚕丝囊包裹的银血诏书残片。
借着烛光,她将残片贴在镜子的碎片上。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残片上的字迹,透过碎裂的镜面,在不同的角度下,竟会变幻着显现或隐去。
正面看是一个字,斜着看,又是另一个字。
恰似人心,诡谲难测。
窗外,夜风吹过,冷宫那棵老梅树的新芽,在黑暗中簌簌作响——【风声低回,似有若无的嫩芽绽裂声混在其中,细微如蚕食桑叶】。
而苏烬宁的袖中,那枚从禁军腰牌上磨下来的、锈迹斑斑的铁片残角,已经被她的体温捂热。
它的边缘,锋利如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