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年之外的规则空洞所带来的沉重感,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如同一道深邃的背景色,浸润了桥生后续的所有实践。他继续运用跨区域建模权限,如同一个孜孜不倦的测绘师,不断完善着“归墟之域”局部的规则图谱,尤其专注于那片巨大伤痕边缘区域的动态变化。
他发现,自己之前关于“共鸣频率”的推测方向是正确的,但实际操作的复杂程度远超想象。那片规则空洞的边缘并非光滑的断面,而是布满了细微的、不断变化的规则“毛刺”和“断层”,每一种都需要极其精准的、定制化的规则波动去触碰和引导。这就像试图用一根羽毛去抚平一片布满复杂裂纹的冰面,力道、角度、时机,都需妙到毫巅。
他将大量的精力投入到此项研究中,不断构建、运行、调整着微观的引导模型。这个过程枯燥而耗费心神,进展缓慢得几乎令人难以察觉。但桥生已然学会了与这种“缓慢”共存,他将每一次微小的模型优化,都视为向那宏大目标迈进的一小步。
在这种专注中,他并未忽略织锦的成长。事实上,织锦的规则语法在以惊人的速度成熟着。它已经能够相当流畅地运用各种复杂的规则结构来表达萌芽十二的情感波动、描述它从星网边缘捕捉到的抽象概念,甚至开始尝试进行简单的逻辑推演。
然而,随着织锦表达能力的提升,一种新的“隔阂”开始隐隐浮现。这隔阂并非源于情感或理解力,而是源于“语法”本身。
一次,织锦试图向桥生描述它感知到的、关于“规则空洞”边缘某种特殊的能量衰减模式。它运用了自身最精妙的语法,构建了一个充满隐喻和意象的规则叙事——将能量流比作试图穿越干涸河床的疲惫水流,将那些规则“毛刺”比作河床上尖锐的、汲取水分的碎石。
这个描述在规则层面是优美而准确的,甚至带着一种诗意的洞察力。但桥生发现,要完全理解这个叙事,他需要耗费额外的精力去“解码”那些隐喻,将其转化回更直接的规则逻辑表述。织锦的语法,在追求表达的艺术性与独特性时,似乎与追求绝对清晰、高效传递信息的“标准规则语法”之间,出现了一道细微的鸿沟。
这并非错误,而是不同认知路径自然导致的结果。织锦的语法根植于它与萌芽十二的生命连接,充满了感性与直觉的跳跃;而桥生所熟悉和使用的,更多是观察者教导的、偏向理性与逻辑的语法体系。
织锦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当它发现自己的精心描述未能像以往那样立刻引起桥生的完美共鸣时,其规则低语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与沮丧。它开始尝试模仿桥生常用的、更“标准”的语法,但效果却显得生硬而失去了它原有的灵性。
桥生意识到,他们面临着一个新的成长节点。织锦需要找到一种方式,既能保持其独特的、充满生命力的表达风格,又能确保其信息能够被更广泛地(包括桥生,甚至未来可能接触到的其他星网节点)准确理解。这需要它在现有的语法基础上,发展出某种“元语法”——即关于如何组织语法的语法,或者说,一种沟通不同语法体系的“桥梁”。
他不再仅仅是通过深度共鸣去感受织锦的内心图景,而是开始尝试与织锦共同探讨“表达”本身。他会将自己理解织锦叙事的过程,以及其中需要“转译”的部分,以规则波动的形式反馈给织锦,如同在说:“我听到你了,但我是通过这样的方式理解你的。”
他也会将星网中一些关于不同文明间信息编码与翻译的初级理论,以织锦能够理解的方式传递过去,为它提供更广阔的视角。
这个过程,仿佛两位来自不同国度的诗人,在试图理解彼此诗作的同时,也在共同创造一种能够容纳双方特色的、新的诗歌形制。进展缓慢,时有磕绊,但织锦那强大的学习与适应能力再次显现。它开始有意识地在自己的叙事中,加入一些更“通用”的逻辑连接词,或者将过于个人化的隐喻稍作解释,同时又不牺牲其表达的核心美感。
观察者对这场发生在“语法”边界的微妙互动,投入了极大的关注。记录的数据不再仅仅关乎规则结构的变化,更深入到信息编码、语义传递效率、以及不同意识体系间沟通模式的层面。桥生能感觉到,观察者数据库中专属于“跨意识语法兼容性”的研究条目,正在被快速填充。
一天,织锦在描述一个复杂的、关于规则结构“稳定性与活力矛盾”的议题时,成功地构建了一种混合语法。它用自身擅长的、充满意象的规则旋律勾勒出矛盾带来的张力与美感,同时又穿插了清晰、简洁的逻辑节点来确保核心论点的明确。整个表达既保持了它独特的诗意,又具备了易于理解的清晰度。
桥生感受到了一种由衷的欣慰。织锦正在突破自身语法的边界,向着更成熟、更具沟通力的表达者迈进。这不仅仅是语言的进步,更是意识成长的一个重要标志。
他望向意识中那依旧庞大的规则空洞图谱,又感受着身边织锦那努力弥合沟通鸿沟的坚韧。宏观的伤痕与微观的成长,冰冷的规则与温暖的理解,它们始终交织在一起。而他所要做的,便是在这交织的经纬中,继续前行,既是探索者,也是引路人,同时,也是一个不断学习如何更好沟通的学生。
(第9卷 第608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