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萍看着自己的祖父。
昔日里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祖父,此刻官帽已除,仅着一身素服,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
他佝偻得厉害,仿佛那身官袍抽走的不仅是权力,更是他全部的筋骨精气。
脸上再不见平日的威严与算计。
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的恍惚,眼神空洞。
连站在廊下的孙女都没有看见。
郭萍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低声唤道:“祖父……”
郭怀远恍惚地转过头,看到是郭萍,浑浊的老眼动了动,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陛下……陛下他如何决断?”
郭萍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忐忑。
郭怀远看着这个在家族中一直不受重视的孙女,心中五味杂陈。
他长长地地叹了口气,用嘶哑干涩的声音艰难地道:“陛下……开恩了。”
“……罢官……致仕……郭家子弟,永不叙用……但,性命……保住了。”
短短几句话,仿佛用尽了郭怀远全部的力气。
郭萍闻言,一直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下来,心中那块巨石终于落地,忍不住也长长舒了口气。
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她看着祖父瞬间苍老数十岁的面容,敛衽一礼。
“既然如此,祖父……回去之后,便安心荣养吧。”
“京中风云,自此与郭家再无干系了。”
“保重身体……要紧。”
郭萍的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
郭家的政治生命已经终结,不要再有任何不甘或妄念,平安终老已是皇恩浩荡。
郭怀远复杂地看了孙女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点点头,在内侍的引导下,踉跄着离开了。
送走祖父,郭萍独自站在空旷的廊下,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佝偻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家族倾覆在即,她虽因身份特殊得以保全。
但未来如何,全然系于君王一念之间。
郭萍深吸一口气,鼓足了此生最大的勇气,对守门的内侍轻声道:“劳烦公公通传,静嫔郭氏,求见陛下。”
她已做好了承受林靖远的迁怒,亦或是冷淡相对。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通传很快得到回应,皇帝允她入内。
郭萍低着头,迈着恭谨的步子走进御书房,依礼跪拜:“臣妾参见陛下。”
“平身吧。”
林靖远的声音传来,竟是与平日无异的温和,甚至比刚才面对郭怀远时,少了几分冰冷。
郭萍有些难以置信地微微抬头,偷眼觑去,只见年轻的皇帝依旧坐在御案之后,手中正批阅着另一份奏章。
他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一个家族命运的谈话并未发生一般。
“你祖父,已经回去了?”
林靖远放下朱笔,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平常得像是在闲话家常。
“是……谢陛下隆恩,保全郭家性命。”
郭萍再次跪下,声音哽咽。
这一次,是真真切切的感激与后怕的泪水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滑落。
她知道皇上是个疑心重的人。
郭萍原以为会看到林靖远的猜忌、冷漠。
或者至少是审视,却没想到竟是这般……
一如往常。
这种往常,在此刻,显得尤为珍贵
“起来说话。”
林靖远淡淡道:“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你是朕的嫔妃,是朕的人,你且在宫中安心住着,无需多虑。”
林靖远没有过多安抚,也没有借此敲打,只是简单地告诉她事情过去了,让她安心。
郭萍用帕子拭去眼泪,再次谢恩,不敢过多打扰,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走出大殿,感受到外面温暖的阳光,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竟已被冷汗浸湿。
但无论如何,陛下态度未变,她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大半了。
随着郭萍的离去,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林靖远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扇刚刚合拢的殿门,年轻俊朗的脸上,那一丝温和迅速褪去。
锐利锋芒一闪而过,深沉难测。
他确实对郭萍有很满意。
她性子安静,不争不抢,心思也算通透,在这纷扰的后宫中,如同一株清雅的兰草,让他偶尔能得片刻松弛。
这份喜爱,并不虚假。
但是,喜爱归喜爱,他首先是皇帝。
郭萍,终究是郭怀远的孙女,是那个险些动摇国本的罪臣之后。
即便他知道郭萍在郭家地位尴尬,自幼因庶出身份并不受宠。
与郭家核心利益并非铁板一块。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郭家的倒台反而去了束缚她的枷锁。
……可血脉的联系,总像一根细微的刺,藏于心底,难以全然安心。
然而,刚才郭萍的主动求见,她面上毫不作伪的惊恐,还有谨小慎微的告退……
尤其是郭怀远离去时,她那番“安心荣养,再无干系”的嘱咐。
通过内侍的耳报神,早已传入他的耳中。
林靖远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
现在,他没有这个顾虑了。
一个被连根拔起,永无翻身之日的母族,一个失去了所有外援,只能全然依附于自己的妃嫔……
这样的郭萍,反而更让人放心。
她的存在,不会再与任何朝堂势力牵扯,她的荣辱生死,完全系于他一人之身。
这朵宫苑中的兰花,从此只能在他允许的土壤里生长,这才真正符合他的心意。
……
叛乱平定后的第七日,是一个天空阴沉的日子。
京城西郊,专用于安葬有功之臣的陵园内,举行了一场庄严而哀恸的葬礼。
这里安葬的,是在太庙之变中,于翰林院内不屈殉国的官员们。
包括掌院学士李东阳在内的十数位翰林。
他们的棺椁覆盖着明黄色的绸缎,由礼部官员和内侍小心安置入土。
林靖远亲率留守京师的文武百官,素服临奠。
没有繁复的仪仗,只有肃穆的氛围和压抑的悲声。
当李东阳的棺椁缓缓放入墓穴时,许多幸存的翰林,包括何明风等人在内,再也抑制不住,纷纷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那日的惨状,同僚们挺直的脊梁和飞溅的鲜血,历历在目。
林靖远站在最前方,亲自执绋,为李东阳奠酒三杯。
葬礼之后,林靖远连下数道恩旨。
追赠掌院学士李东阳为太子太傅,谥号“文贞”。
此谥号,取其“勤学好问曰文,清白守节曰贞”之意。
是对其学问人品最高的肯定。
其余殉国翰林,皆依品级追赠官位,或加封荫子。
朝廷拨出专款,厚恤其家人,确保忠烈之后,生活无忧。
最后,林靖远做了一件让所有文官士子为之动容的事情。
他亲笔书写了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
翰林风骨。
数日后,这块由御笔亲书的巨大匾额,被郑重地悬挂于历经劫难后又修缮一新的翰林院正堂之上。
黑底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日的悲壮与坚守。
但是,何明风却一下子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