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的微动，仿佛耗尽了这具躯体残存的全部力量。随即，重归死寂。
礁石之上，那被厚厚污秽与新生肉痂覆盖的“躯体”，再无动静，仿佛真的与脚下冰冷的礁石、与这片无边血海融为了一体。唯有那些远远徘徊、低吼窥伺的扭曲怪物，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失去了对这“食物”的兴趣，或者准确说，是对其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郁的、令它们本能感到厌恶与一丝畏惧的诡异气息感到不安，最终悻悻散去，没入粘稠的血海深处。
时间，在这片被遗忘的绝地，失去了计量单位。唯有那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永恒翻滚，粘稠血海永不停歇地拍打着礁石与海岸，发出单调而令人绝望的呜咽。
不知过去了多久。
“咔嚓……”
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脆响，自那“躯体”胸口覆盖的、混合着污血、腐肉、新生皮膜与某种灰黑色晶体的厚痂下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如同冰面破裂的细响，连绵不绝。
厚痂表面，浮现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痕。裂痕之中，没有鲜血流出，反而透出丝丝缕缕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仿佛能包容一切色彩、又仿佛自身便是虚无的光。
“呼……”
一声悠长、深沉、仿佛沉睡了万古的叹息，自裂痕下传出。随着这声吐息，覆盖“躯体”的厚痂大片大片地剥落、碎裂，化为细碎的、失去活性的粉尘，被血海腥风卷走，落入无尽暗红之中。
厚痂之下，显露出的并非预想中腐烂溃败的躯体，也不是完好无损的肉身，而是一具……堪称诡异的身体。
肌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近乎半透明的苍白色，表面光滑，却布满了细密的、如同瓷器开片般的淡灰色纹路。这些纹路并非裂痕，而像是天然生长出的道纹，隐隐有微光流转，散发出一种极其内敛、却又仿佛能吞噬光线、包容万物的混沌气息。曾经深可见骨的伤口已然消失，断裂的骨骼似乎也已接续，但整个身体异常消瘦，几乎皮包骨头，肋骨根根分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然而，就是这具看似虚弱到极致的躯体，却隐隐散发着一种沉重、古老、仿佛与脚下礁石、与这片污秽血海同源共生的古怪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丹田部位。那里的肌肤之下，不再有以往金丹、元婴或元神的光华透出，反而是一片深邃的、旋转不休的、灰蒙蒙的混沌之色。这混沌并非静止，而是在极其缓慢地、以一种玄奥的韵律旋转、吞吐，每一次吞吐，都仿佛与周围污秽的血海、铅灰的天空、乃至整个绝望的天地，产生一丝微不可察的共鸣，从这无尽的污秽与死寂中，抽取一丝丝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负面能量，纳入其中，转化、沉淀。
林劫，缓缓睁开了眼睛。
双眸之中，混沌未分，无悲无喜，无光无暗，只有一片最深沉的虚无与包容。这双眼睛，不再有往日混沌雷光的璀璨，秩序金辉的威严，创世青芒的生机，雷霆紫电的暴烈，只剩下最本源的、仿佛回归天地未开时的……混沌。
他静静地躺着，仰望着永恒铅灰的天空，眼神空洞，似乎还未完全从漫长的沉眠与剧变中恢复神智。唯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渐渐地，那空洞的混沌眼眸中，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星火，开始凝聚、燃烧。那是意识的回归，是记忆的苏生，是“我”的重新确立。
“我是……林劫……”
沙哑、干涩、仿佛两片粗糙砂石摩擦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抬起手臂。动作异常缓慢、僵硬，仿佛这具身体已经许久未曾被意识驱使。手臂抬起，他看到那布满淡灰色混沌纹路的、苍白消瘦的手掌，微微一怔。
记忆的潮水，挟带着雷帝宫的惨烈、幽冥太子的狰狞、雷罚之眼的毁灭、空间乱流的撕扯、血海的污秽、怪物的嘶吼、以及那最后时刻向死而生的疯狂决绝……轰然涌入脑海！
剧痛！并非肉身的痛，而是记忆复苏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撕裂感。他闷哼一声，刚刚抬起的右臂无力垂下，重重砸在礁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闭上眼，强忍着神魂的震荡与不适，开始内视己身。
首先“看”到的，是丹田。那里，曾经的三尺混沌元神、璀璨的秩序碎片、生机的创世青莲子、雷霆道种、世界种子……一切光华夺目、蕴含无上道韵的存在，都已消失不见。不，并非消失，而是……融为了一体。
丹田中央，悬浮着一枚拳头大小、通体灰蒙蒙、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路、却仿佛在缓缓自转、吞吐着无形能量的……灰色圆球。这圆球看似平凡，甚至有些黯淡，但林劫的神识稍稍靠近，便感到一股浩瀚、古老、包容万物、又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意蕴。这是他的道基，不，这已经不能称之为传统的“道基”了。它更像是一枚“混沌元胎”，或者说是……一颗以他自身残存一切本源为种，吸纳炼化了无边血海污秽死寂之力后，孕育出的、全新的、前所未有的“道种”！
这枚“混沌道种”内部，并非空无一物。林劫能模糊地感应到，在灰蒙蒙的核心深处，秩序碎片、创世青莲子、雷霆道种、乃至雷帝印的烙印，都还在，并未真正消亡，只是被这新生的、更本源的混沌之力包容、温养、同化，陷入了最深层次的沉眠与蜕变。它们不再是独立的外物或神通核心，而是成为了这枚混沌道种的一部分，如同混沌中蕴含的清浊、阴阳、五行一般，等待着重新的演化与绽放。
而他的修为……林劫仔细感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没有具体的境界层级。若以灵力雄浑程度而论，大约只相当于筑基期。但灵力的性质，却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不再是纯粹的精纯灵气或混沌之气，而是一种……更加晦涩、更加厚重、仿佛能同化万物、又仿佛能归于虚无的“混沌元力”。这元力运转间，与这片污秽血海的排斥感大大降低，甚至隐隐有种如鱼得水之感，能从这被世人厌弃的绝地环境中，缓慢汲取能量补充自身，虽然效率极低。
肉身的变化同样巨大。经脉、骨骼、脏腑，表面上看似乎恢复完好，甚至那淡灰色的混沌纹路，隐隐强化了肉身的防御。但内里，却充斥着一种沉凝、厚重的特质，仿佛这具身体不再是单纯的血肉之躯，而是某种……承载混沌的容器。力量、速度、反应，都远不及全盛时期的万分之一，但那种源自本源的坚韧与包容，却让他感觉，这具身体似乎能承受更极端的伤害与侵蚀。
神魂，或许是变化最小，却也最为关键的一环。意识核心依旧是他本身，只是历经了污秽侵蚀、向死而生的磨砺，以及混沌道种成型的洗礼，变得异常凝练、坚韧。虽然神念强度大减，探查范围不过周身数丈，但其本质，却多了一种历经万劫不灭的沧桑与淡漠，对痛苦、混乱、绝望等负面情绪的抵御力，大大增强。
“我这是……因祸得福？还是……走上了另一条未知的歧路？”林劫心中自语，无喜无悲。他清楚，自己走了一条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的险路。以污秽死寂重塑道基，化混沌为种，这已然偏离了正统的修行之道。未来的路该如何走？是福是祸？全然未知。
他尝试运转《混沌创世经》。心法刚一催动，丹田内的混沌道种便微微一震，缓缓旋转起来。顿时，周围血海中弥漫的污秽、死寂、混乱等负面能量，如同受到无形的吸引，丝丝缕缕地向他汇聚而来，透过肌肤表面的淡灰色纹路，渗入体内，被混沌道种吞噬、炼化，转化为一丝丝微薄的混沌元力，滋养着干涸的经脉与枯萎的肉身。
过程缓慢，且伴随着细微的、如同被无数细针穿刺的麻痒与刺痛，那是污秽能量被强行炼化时产生的排斥与净化反应。但比起之前那种被彻底侵蚀、腐化的痛苦，已然好了太多。
“果然……可以吸收此地的能量了。虽然驳杂污秽，效率低下，但至少……有了恢复的可能。”林劫心中稍定。在这绝灵绝地，能吸收能量，便是活下去的希望。
他停止运功，挣扎着，以手撑地，试图坐起。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气喘吁吁，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混着污秽的血水滑落。新生的身体，虚弱得超乎想象。
他背靠礁石，盘膝坐好，开始缓缓地、一板一眼地运转《混沌创世经》基础篇，如同一个刚刚踏入修行路的孩童，引导着那微弱如丝的混沌元力，在残破后新生的经脉中，运行着最简单的周天循环。每一次循环，都带来细微的麻痒与刺痛，却也带来一丝丝微弱但真实的力量感与生机。
他不去思考未来，不去担忧过去，只是专注地、心无旁骛地，运转着功法，吸收着这片绝望之地的污秽能量，修复着自身。
时间，在枯燥的修炼中缓缓流逝。礁石之下，血海翻涌，偶尔有扭曲的阴影在远处游弋，却不再靠近。铅灰色的天空永恒不变。
不知过了多久，当林劫运行了不知多少个周天，感觉体内混沌元力壮大了一丝，虚弱感稍减，能够勉强支撑更久坐姿时，他停了下来。
睁开眼，混沌的眸子望向这片无边血海，望向铅灰天空，最后，落在自己苍白消瘦、布满淡灰纹路的手掌上。
“此地……绝非寻常。”他低声自语，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了许多，“如此浓烈的污秽、死寂、怨念、血煞……绝非自然形成。倒像是……无数世界、无数生灵的负面情绪、杀戮罪孽、终结死气的汇聚沉淀之所。流放之地……名副其实。”
他想起守墓人提过的“往生陵”，乃是死寂中一点生机残留。此地，却恰恰相反，是无穷死寂污秽的汇集。两者之间，是否有所关联？同属九幽，一为生之净土，一为死之渊薮？
“必须离开这里。”林劫目光坚定。留在此地，固然能依靠混沌道种缓慢恢复，但速度太慢，且环境恶劣，随时可能遭遇未知凶险。更关键的是，他身负重任，绝不能被长久困于此地。
他尝试调动神识，向更远处探查。神念艰难地突破数丈范围，触及粘稠的血水与污浊的空气，立刻感到强烈的阻滞与侵蚀。以他现在的神魂强度，根本无法进行大范围搜索，更别提找到可能的出路了。
“当务之急，是尽快恢复一定实力，至少要能达到在此地有一定自保和探索的能力。”林劫思忖，“同时，需设法了解这片‘流放之地’，或许……此地也有其他‘存在’。”
他目光扫过血海，那些扭曲怪物虽然退去，但必然还在附近。或许，可以从它们身上，了解一些信息？虽然它们灵智低下，充满混乱，但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信息。
另外……他低头看向自己身下的礁石，又看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如同海岸线般的黑色轮廓。既然有礁石，有海岸，或许……就有陆地？这片血海，是否有边界？边界之外，又是什么？
一个个疑问在心头浮现。林劫深吸一口气，压下杂念，重新闭上双眼，开始新一轮的修炼。
混沌道种缓缓旋转，一丝丝污秽的能量被汲取、炼化。淡灰色的混沌纹路在体表若隐若现，与周围的环境产生着微妙的共鸣。
在这绝对的绝境与死寂中，一粒混沌的种子，已然萌芽。它所扎根的土壤，是至深的污秽与绝望。而它未来会长成什么，是吞噬一切的混沌魔神，还是开创新天的无上道祖？
无人知晓。
唯有时间，与这片沉默的血海，见证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