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鲁木齐有条横亘东西的天山余脉,而红山就是这脊梁上最醒目的一块骨节。它在水磨沟区红山路的尽头,红山是由赭红色砂砾岩堆砌而成,蒙古语里叫它“巴拉哈达”,意思是老虎的山石。
如果人站在山脚下仰头望,那陡峭的断崖确实像一只蓄势扑击的虎首,崖顶的红山塔就像是虎额上的一枚烙印,在斜阳下泛着陈旧的血光。
如今的红山被圈进公园的围栏里,石阶沿途的指示牌清晰地标着“红山塔方向800米”。塔下常年围着拍照的人,他们举着手机对准“塔映斜阳”的景致,镜头里的九层砖塔高约10.5米,六角形的塔基每边边长2.2米,塔身由下至上微微收窄,砖缝里嵌着百年的沙砾与尘土。
塔上的朱红油漆斑驳,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砖体,那些砖面坑洼不平,凑近了能看见细密的裂纹,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啃的一样。
塔的正对面,隔着宽阔的河滩快速路,是轮廓模糊的雅玛里克山。当地人都叫它妖魔山,那山上也立着一座相似的砖塔,只是那一座塔的颜色是灰的。两座塔遥遥相对,中间以前就是乌鲁木齐河。
当然,现在的乌鲁木齐河水早就改道了,古河床成了公路,汽车日夜穿梭,比当年的洪水更热闹了。
红山塔跟别的塔不太一样,它是实心的。从塔基到塔刹没有一丝缝隙,青砖垒砌得严丝合缝。
当地人都说这塔是镇妖的,空心了就藏不住邪气。
他们还会指着塔身上几处深色的印记,说那是当年恶龙渗出来的血。而每逢着阴雨天,贴在塔身上听见的嗡嗡声响,是龙在塔底下喘气呢。
年轻人们大多不信,都当这是当地人编的噱头,直到某个暴雨过后的清晨,有人发现塔基下的泥土里渗着暗红色的水,凑近闻有淡淡的腥气才开始相信这个说法。
公园的保安不管怎么换,都会在日落之后锁上通往红山嘴的铁门。
据说有个新来的保安不信邪,非要在夜里爬上去巡查,结果刚走到塔下,就听见砖缝里传来指甲抓挠的声音。他用手电筒照过去,只见塔身的阴影里,有无数细小的水珠渗出来,在地面聚成小小的水洼,每个水洼里都映着模糊的龙形影子。那保安吓得摔断了腿,从此再没人敢在夜里靠近红山塔。
当地的老人知道这个事以后,都说这不过是恶龙在翻身。
他们说红山塔下埋着铁链,一端锁着红山的龙首,另一端连着雅玛里克山的龙尾,两座塔就是锁链的桩子。每年农历七月十五,河滩公路上的汽车都会无缘无故地堵车,车灯照在路面上,能看见潮湿的水痕从地下渗出来,像龙的鳞片在蠕动。有司机说,堵车时能听见车底传来“哗啦啦”的铁链声,抬头看红山塔,塔身的影子会在月光下扭曲,像一条被勒紧的蛇。
这塔和龙的事儿,就得要从清朝说起了。
乾隆五十三年的夏天,乌鲁木齐河的水是黑色的。
那年的雨从五月一直下到七月,南山的积雪融化,加上连日的暴雨,让乌鲁木齐河的水位疯涨。
河水裹挟着泥沙和石头,像一头失控的巨兽,冲毁了岸边的农田和房屋。当时的乌鲁木齐还是个军屯小城,城墙都是夯土垒的,在洪水面前像纸糊的一样,很快就被冲开一道缺口。水涌进城里时,百姓们正在家里躲雨,只听见“轰隆”一声响,接着就是房屋倒塌的噼啪声和哭喊声。
当时乌鲁木齐的最高长官叫尚安,官衔是都统,刚到任半年就撞上了天大的麻烦。这天天刚蒙蒙亮,他就被手下拽上了城楼,往下一瞅,乌鲁木齐河的水已经漫到城根,浑浊的浪头拍打着夯土城墙,“砰砰” 作响,像是随时要把这城撞塌。
尚安的脸比城墙上的青砖还青。他来之前就听说这地方不太平,前两年洪水就没断过,军屯的士兵和种地的百姓死了不少。现在城里更是人心惶惶,各种谣言传得飞快。
最离谱的一种说,河对岸的红山和西边的雅玛里克山,本来是一条恶龙,被西王母一剑劈成两半,才隔河对着干。现在两条龙反悔了,想重新凑成一条,只要两座山的山嘴碰在一起,整个乌鲁木齐就得变汪洋。
雅玛里克山这名字还是蒙古人起的,意思是 “山羊之家”,可本地人都叫它妖魔山。一到阴雨天,山头上就云雾缭绕,老辈人常说 “云罩妖魔山,地下水漂船”,现在这话更是被人翻出来反复说,越传越邪乎。
尚安是读书人出身,最不信这些鬼神说辞。他当场拍板,让军屯的士兵和城里百姓一起筑堤防洪,还从铁厂沟调来了新打造的铁锨铁镐。
可洪水比他想的凶多了,士兵们顶着雨堆起来的土堤,刚垒到半人高,就被浪头拍得稀烂。有次一个排的士兵正在加固堤坝,一个巨浪打过来,连人带堤全卷走了,最后只捞上来两顶破烂的军帽。
有个老兵命大,抱着一根断木从洪水里漂了回来,浑身被石头划得全是伤,躺在地上哆哆嗦嗦说胡话。他说两条巨大的龙,一条赤色,一条青色,它们用身体撞击堤坝,鳞片在水里闪着寒光,嘴里喷出来的水花带着腥味,沾在人身上就起水泡,痒得人钻心。
更诡异的是,每天夜里,城墙上的士兵都会听见奇怪的声响。那声音从红山方向传来,像是巨兽在低吼,又像是铁链在拖动。
有天夜里,一个士兵值岗时,看见红山的山嘴突然亮起两团红光,像眼睛一样盯着城里,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城下的河水就 “噌” 地涨了三尺,浪头差点漫过城头。
消息传开后,城里彻底乱了。百姓们纷纷跑到城外的山神庙里烧香祈福,有的人甚至收拾行李,准备逃离这座即将被淹没的城市。
这时候,尚安的幕僚里有个姓王的道士站了出来。这道士据说是终南山来的,平时总揣着个罗盘四处转,尚安本来没把他当回事。可现在死马当活马医,只能让他说说看。
王道士劝尚安:“这不是普通的洪水,是龙怒。红山是赤龙所化,雅玛里克山是青龙所化,它们争斗不休,才引发水患。要想平息灾祸,必须在两山之巅各建一座宝塔,用塔镇住龙首,再用铁链将两山连起来,让它们动弹不得。”
尚安起初犹豫,建塔要青砖要工匠,现在城里连吃的都快不够了,哪有闲钱干这个。可看着城里越来越严重的灾情,最终尚安还是咬着牙点了头。
尚安当即下令,征集全城的工匠,军屯里抽调一百名士兵当劳力,分成两队,一队上红山,一队去妖魔山,限期一个月把塔建好。青砖不够,就拆城里废弃的旧营房;工匠不够,就把做木匠、泥水匠的百姓都请过来,管饭还给工钱。
建塔的过程异常艰难。红山的山嘴地势陡峭,光秃秃的全是赭红色的石头,连个抓手的地方都没有。运送青砖只能靠人背,每人背十块,一步一滑往上挪,先后有五个工匠失足摔下去,掉进下面的洪水里,连尸首都没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