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石齿酒馆”那低矮、被厚重油腻包裹的木门的瞬间,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复杂、几乎凝成实质的气味混合着震耳欲聋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地撞了上来,瞬间将两人吞没。那是劣质麦酒过度发酵后产生的酸馊气、不知名兽肉烤焦后混杂着粗盐的油脂味、无数种不同族裔身上散发出的、混合了汗液、血污、尘土甚至脓液的浓重体臭、还有角落里燃烧着的、用来驱赶蚊虫和净化空气的某种刺鼻草药散发出的辛辣烟雾……所有这些气味野蛮地交织、发酵在一起,共同构成了石齿酒馆内部独有、令人头晕目眩的混沌氛围。
声音更是嘈杂到了近乎狂暴的程度。粗野不堪的划拳吼叫声、喝多了的醉汉口齿不清的吹嘘与咒骂声、木质酒杯与石质桌面猛烈碰撞的闷响、侍者端着沉重托盘在人群中艰难穿行的吆喝声、甚至偶尔从某个阴暗角落传来的、陪酒女郎带着职业性放浪的娇笑与喘息声……所有这些声音毫无节制地混合、放大,交织成一曲原始、混乱、却又充满了生命力的荒原特有喧嚣乐章,冲击着每一个初来者的神经。
酒馆的内部空间比从外面看上去要宽敞许多,显然是掏空了好几处相连的山岩,但也因此显得更加拥挤和昏暗。粗糙的黑石墙壁上,间隔着插着一些燃烧着动物油脂的火把,跳动的、昏黄不定的火光,将大堂内影影绰绰、晃动不休的人影扭曲地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上,拉长出各种怪诞诡异的形状,如同群魔乱舞。大部分桌椅都是用未经任何处理的粗木桩甚至直接搬来的扁平巨石简单搭成,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痕、深刻的爪印,以及层层叠叠、早已浸入木石纹理的、颜色可疑的污渍。
形形色色的酒客如同沙丁鱼般挤满了这偌大的空间。满身伤疤、眼神凶狠的佣兵聚在一起,唾沫横飞地比较着各自的战利品;穿着兽皮、身上还带着泥土和血腥气的猎人,默默擦拭着武器,眼神警惕;衣衫褴褛却带着兵刃的流浪武士,独自坐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精明的商贩则穿梭其间,低声进行着见不得光的交易……三教九流,龙蛇混杂,构成了黑石集底层最真实的缩影。
秦龙与苏晴雪的进入,如同在浑浊的泥潭中投入了两颗光华内敛的明珠,再次引来了不少或明或暗的注视。但在这里,在这藏龙卧虎、危机四伏的石齿酒馆,这些目光更加短暂,更加隐蔽,如同受惊的毒蛇般迅速扫过,在评估了那不容忽视的气场与潜在的危险性后,便又迅速移开,各自继续着之前的喧嚣与放纵,仿佛只是看到了两件稍微特别点、却不宜轻易触碰的摆设。能在石齿酒馆这种地方安稳喝酒、并且活到现在的,都深谙“好奇害死猫”、“多看惹祸”的生存铁律。
两人完全无视这些隐晦的打量,径直走向位于大堂最内侧、由一整块巨大黑岩凿刻而成的粗糙吧台。吧台后面,一个身材异常肥硕、肚子几乎将吧台与后厨之间狭窄通道完全堵死的光头壮汉,正耷拉着眼皮,用一块看不出原本颜色、油腻得发亮的破布,有一下没一下地、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一只同样污浊的木酒杯。他气息深沉内敛,乍一看如同毫无修为的普通人,但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里,偶尔闪过的一丝如同剃刀般锐利的精光,以及脖颈处一道几乎环绕了一圈的、狰狞的紫红色勒痕,都清晰地显示着,这位酒馆的掌控者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无害。
“两杯酒,随便什么。找个安静点的位置。”秦龙语气平澹,将一枚得自鬼骨狼的、能量普通、品质一般的兽核,“啪”地一声轻响,放在了沾满酒渍的吧台上。
光头壮汉眼皮都未完全抬起,只是用余光瞥了那枚兽核一眼,又在秦龙和苏晴雪身上极其快速地扫视了一下,没有说任何废话。他用粗短如萝卜般、却异常稳定的手指,精准地夹起那枚兽核,随手丢进脚下一个看不见的箱子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然后,他漫不经心地从身后一个散发着更浓烈馊味的、满是污垢的硕大木桶里,舀了两大杯浑浊不堪、呈现出暗黄色、表面还漂浮着些许未过滤杂质、冒着细微气泡的麦酒,“砰”、“砰”两升,重重地放在秦龙面前的台面上,浑浊的酒液甚至溅出了几滴。同时,他那肥硕的下巴朝着大堂最深处一个靠近墙壁、被几根粗大石柱阴影笼罩、光线最为昏暗的角落,微微努了努嘴。
秦龙面不改色,端起那两杯散发着怪异气味的浊酒,与周身仙光微漾、将污浊气息隔绝在外的苏晴雪,一前一后走向那个指定的角落。那里的桌椅同样粗陋不堪,木质桌面甚至还有未干的、粘稠的深色水渍(只能希望那是洒落的酒水)。苏晴雪纤白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闪过一丝纯净的琉璃仙光,如同清风般拂过桌椅表面,所有污渍与水痕瞬间蒸发消散,变得洁净干燥,她这才姿态优雅地款款坐下。至于面前那杯堪称“生化武器”的麦酒,她自是连碰都不会碰一下。
秦龙也只是将那杯浊酒随意地放在自己面前,并未有丝毫饮用的打算。他的意识沉静下来,强大的神识如同无数张无形无质、却又极其敏锐的蛛网,悄然以他为中心蔓延开来,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精准地捕捉、过滤着大堂内那纷杂混乱声浪中蕴含的、可能有用的信息碎片。
“……妈的!黑渊矿坑那边听说又塌方了,埋了‘秃鹫’手下整整一队人!活该!谁让他们贪心,非要往那废矿深处钻,肯定是挖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触怒了地下的亡魂……”
“……‘血狼旗’那帮吸血的杂碎!这个月的供奉又他娘的加了三成!还让不让人活了!再这样下去,老子干脆带着兄弟们落草为寇,专门劫他们战王朝的运粮队算了!”
“……嘿,你们注意到没?灰岩部落那边好像出大事了!前天晚上我看到他们部落的几个人,慌慌张张、身上带伤地跑进集里,连集市都没停,直接就钻进了‘黑锤’那老矮子的铁匠铺,到现在都没出来!”
“……喂,听说了吗?葬神荒原那边,就前阵子,有好几个晚上都看到了奇异的光柱冲天而起!‘独眼’老杰克和‘瘸腿’巴顿他们都发誓说看见了,那光柱亮得吓人,持续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老人们都说,是传说中‘圣族’的古老祭坛又要现世了!”
“……狗屁的圣族祭坛!我看八成是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异宝出世了!可惜啊,那鬼地方,邪性得很,谁敢去?连战王朝派进去的精锐大军,都有去无回,听说就在去年,整整一旗的人马进去,连个泡都没冒出来就没了……”
“……最近‘影杀’那帮阴沟里的老鼠活动很频繁啊,好像在找什么人,悬赏高得吓人……”
“……西边来的那支‘骆驼’商队,神神秘秘的,带来了几件据说是从已经灭族的‘黑风部落’流出来的老物件,上面刻的花纹邪门得很,看久了头晕……”
信息庞杂零碎,真伪难辨,充斥着大量的夸张、臆测和道听途说。但有几个关键词,如同沉在水底的石头,反复被不同的声音提及:黑渊矿坑、战王朝(血狼旗)、葬神荒原、圣族祭坛、黑风部落、影杀。
秦龙默默地将这些零碎的信息在脑海中拼接、筛选,尤其是关于“葬神荒原”和“黑风部落”的。苏晴雪提供的那份古老石板上,最终指向的正是葬神荒原深处的所谓“圣山”,而“黑风部落”似乎持有从荒原边缘带回的、可能与此相关的古老器物。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瘦小、动作灵活如鼠、穿着打满各色补丁的灰色皮甲、脸上堆满谄媚笑容的中年男子,端着半杯酒,如同泥鳅般从喧闹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凑到他们桌旁。“两位爷,面生得很啊,第一次来黑石集?”他自称“灰鼠”,目光在秦龙和苏晴雪身上快速扫过,带着职业性的评估,尤其是在苏晴雪那惊世的容颜上本能地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惊艳,但立刻被更强的求生欲压下,迅速移开视线,不敢有丝毫亵渎,“需不需要个向导?小的‘灰鼠’,在这黑石集混了十几年,上到各大头目,下到阴沟暗道,没有我不熟的门路,没有我不知道的消息!价格绝对公道,童叟无欺!”
秦龙抬眸,澹澹地看了他一眼,直接切入主题:“我们想知道关于葬神荒原,还有黑风部落的消息。”
灰鼠眼睛顿时一亮,如同嗅到鱼腥味的猫,搓着手,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故弄玄虚道:“爷您这可算问对人了!这葬神荒原,那可是咱们这片地界头号的大凶之地,进去的人,十个里头能有一个囫囵个儿出来都算祖坟冒青烟了……至于黑风部落嘛,嘿嘿,他们最近可是热闹得很,不太平啊……”他故意拉长语调,眼睛滴熘熘地瞟向秦龙手边空处,意思再明显不过——消息不是白给的。
秦龙面无表情,屈指一弹,一枚能量尚可的龙魂境中期兽核,精准地落到了灰鼠面前的桌面上。
灰鼠眼疾手快,一把将兽核抓起,迅速塞进怀里,脸上瞬间笑开了花,褶子都挤在了一起。他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谢爷赏!说起这葬神荒原,最近确实有天大的异动!大概就是半个月前吧,有好几拨在边缘讨生活的老猎户和亡命徒,都亲眼看到荒原最深处,有奇异无比的、说不清颜色的光柱,接二连三地冲天而起!那光芒,亮得吓人,据说连天上的混沌云都给穿透了,持续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消散!那地方邪门啊,平时连最耐活的秃鹫都不往那边飞,这光柱一现,大家都猜测,是不是传说中那早已消失的‘圣族’,他们的古老祭坛又要重现天日了。不过,猜测归猜测,那地方太危险了,除了真正不要命的,和战王朝派出的、有去无回的探子,根本没人敢深入验证。”
他顿了顿,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继续道:“再说这黑风部落嘛,是这附近方圆百里内,少数几个还敢跟战王朝龇牙咧嘴、不太买账的硬骨头部落之一。他们擅长驯养一种叫‘黑风狼’的凶悍战兽,部落里的战士也个个彪悍不怕死。不过啊,他们最近可是惹上大麻烦了!他们部落赖以生存的唯一水源——‘月亮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头极其厉害的‘毒火蝎龙兽’给霸占了!那畜生不仅力大无穷,浑身鳞甲刀枪不入,更能喷吐剧毒火焰和毒液,已经让黑风部落折了好几个顶尖的好手了,连他们族长都受了伤。偏偏这个时候,战王朝那边的‘血狼旗’又趁机落井下石,勒令他们上交比往常多一倍的贡赋,否则就要以‘藐视王权’的罪名出兵讨伐。啧啧,真是内外交困,风雨飘摇啊!哦,对了,听说他们部落前段时间,不知道从葬神荒原哪个犄角旮旯里,捡回来几块破破烂烂的古老石板,当成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供着,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上面画了啥玩意儿,能有啥用。”
灰鼠提供的这些消息,虽然带着市井小民的夸大其词,但其中的关键信息,与秦龙之前听到的碎片以及苏晴雪的初步判断基本吻合,而且补充了许多具体的细节,使得黑风部落的困境和那神秘石板的线索更加清晰。
“关于生命之泉,或者类似传说中能起死回生、治愈一切伤势的圣物,在黑石集可有什么消息流传?”秦龙再次开口,同时将另一枚能量更充沛些的兽核,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灰鼠的目光立刻被那枚更大的兽核牢牢吸住,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咽了口唾沫。他皱着眉头,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最终还是一脸苦相地摇了摇头,带着歉意道:“爷,您说的这‘生命之泉’……起死回生?这……这等只存在于古老歌谣和传说中的神物,小的……小的在这黑石集混了十几年,是真没听说过半点确切的消息。或许……或许……”他犹豫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或许葬神荒原深处,那传说中的圣族祭坛那里,能有一些线索?毕竟,那些消失的‘圣族’,在古老的传说里,可是最接近神灵的存在,拥有着我们无法想象的力量和宝物。”但他这话说得自己也毫无底气,更像是一种基于传说的猜测。
知道从此人身上已经挖不出更多关于核心目标的有价值信息,秦龙不再多言,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灰鼠如蒙大赦,又带着几分窃喜,连忙抓起那枚兽核,点头哈腰,迅速退入了喧闹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秦龙与苏晴雪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皆从对方那平静的眼眸深处,看到了相同的分析与判断:这个内外交困的“黑风部落”,无疑是当前最值得关注、也最有可能成为突破口的线索。他们既可能持有与“葬神荒原”、“圣族”密切相关的古老器物(那些神秘石板),又正面临着生存危机,无论是交易、合作或是其他形式的接触,都存在相当大的操作空间和可能性。
就在他们准备起身离开,前往打听黑风部落在此地据点的具体方位时,一个略带沙哑、却如同陈年酒液般带着几分独特醇厚与成熟风韵的女声,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从旁边不远处的阴影中传来:
“两位,灰鼠那家伙的消息,向来是三分真,七分靠猜,再掺上两分他自己编的佐料,听听也就图一乐,当不得真。”
两人循声转头,只见一个穿着裁剪极其合身、完美勾勒出火辣身材曲线的暗红色皮甲、年纪约莫三十许间的艳丽女子,正姿态慵懒地倚靠在旁边一根粗大的黑石立柱上,纤细的手指间端着一杯猩红如血、在昏暗光线下荡漾着诡异光泽的酒液,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她容貌美艳,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角微微上挑,带着一丝野猫般的狡黠与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精明,周身散发出的气息,赫然达到了龙魂境巅峰,而且根基颇为扎实。
“你是?”秦龙目光平静地看向她,语气没有任何波澜。
“薇拉,朋友们给面子,算是这家石齿酒馆的老板娘之一。”女子红唇微勾,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目光大胆而直接地在秦龙和苏晴雪身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探究,“看两位这通身的气度,绝非池中之物,初来乍到黑石集,不去打听哪里安全,哪里能发财,反而直奔葬神荒原和黑风部落这等凶险麻烦的消息……想必,所图非小,志向高远。”她微微前倾身体,带着一丝诱惑的语调,低声道:“或许,我这里有比灰鼠那废物更真实、也更让你们感兴趣的东西。”
她说着,动作优雅地从紧身皮甲内侧的一个隐秘口袋中,取出一块只有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呈现出一种温润古意的苍白色残破骨片。骨片表面,用某种极其古老、笔划艰涩的技法,刻划着一些扭曲蜿蜒、仿佛记载着隐秘路径的线条,以及一个简练却传神的山峰符号。而就在那山峰的顶端,赫然刻着一个与苏晴雪手中那古老石板上记载的“生命之泉”符号,无论是结构还是神韵,都极其相似的标记!
“这是……?”一向清冷平静的苏晴雪,此刻眼眸也不由得微微一凝,落在了那片残破的骨片上。
薇拉注意到苏晴雪神色的细微变化,唇角笑意更深,她将那片古老的骨片在纤细的指尖灵活地翻转把玩,如同玩弄着一件心爱的玩具,笑道:“一份流传了很久的……古老路线图的残片,据说指向葬神荒原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而那里,传说与某种‘生命之源’的存在有关。怎么样?两位,有兴趣和我做个交易吗?”
新的线索,以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式,带着诱惑与未知的风险,突兀地出现在了面前。而这背后,究竟是柳暗花明的机遇,还是另一个精心布置的、通往深渊的陷阱?答案,隐藏在薇拉那妩媚而精明的笑容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