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淙淙,如溪流漱石,却在韩云话音落下的瞬间,戛然而止。
谢文风修长的食指轻轻按在微颤的琴弦上,止住了余韵。
他面上并无惊色,仿佛韩云带来的消息,不过是一枚预料之中的棋子,落在了棋枰该落的位置。
“知道了。”他声音平静,松开手指,任由琴弦恢复静止。午后细碎的光尘透过窗格,落在他月白的衣袍上,更衬得他侧颜沉静,宛如玉雕。
韩云眉头紧锁:“公子,齐王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他与凌千锋联手,明面上是助天剑门夺印,实则想将水搅得更浑,他坐收渔利。”
他抬眼,眸色深不见底,“齐王,从来不做亏本买卖。他要的,从来就不止是共享成果。”
他缓缓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一幅巨大舆图前,目光落在杏花镇的位置,又缓缓移向代表长安的方向。
“他是在试探。”谢文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试探凌千锋对师门的忠诚是否压过私怨,试探天剑门内部是否如外界所见铁板一块,更是在试探我与沈青崖的关系,究竟深到何种地步,值不值得他调整策略,或者,值不值得他将我们也列为需要处置的目标。”
韩云倒吸一口凉气:“他想一石数鸟?既拿沧海印,又削弱甚至掌控天剑门,还顺便剪除公子您和沈院尊这些潜在威胁?”
“掌控或许未必,但削弱与制衡,正是朝廷乐见。”
谢文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齐王殿下精于此道,他抛出诱饵,许以重利,再埋下杀机。凌千锋接了,便入了他的局。不接,他也有后手,而我们……”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韩云身上,“我们此刻在他眼中,是局中最大的变数,他既拉拢,也防备,更想利用。”
韩云疑惑,“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英雄榜在即,沈院尊身处明处,危机四伏。”
谢文风走回琴案旁,手指拂过冰凉的琴身:“齐王想借刀杀人,我们便让他这把刀,砍向他自己的算盘,至于沈青崖……”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旋即被更深的谋算覆盖:“她比任何人以为的都要清醒。齐王的压力,或许正是她需要的磨刀石。”
他看向韩云,“而我们按原计划,布好我们的棋,齐王想看清这潭水有多深,我们便让他看看,这潭底,究竟沉着什么东西。”
他重新坐下,指尖流泻出几个零星的音符,不成曲调,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
“通知我们在天剑门内的人,近日留意凌千锋及其心腹的一切动向,尤其是与朝廷方面的接触细节,另外,”
谢文风抬眼,“备一份厚礼,三日后,亲送杏花镇菩提院,给沈院尊压惊。”
韩云瞬间领会:“公子是要……”
“既然都要上台唱戏,”谢文风淡淡道,“行头总得备足,齐王殿下想看热闹,我们便给他一场,他未必能全盘掌控的热闹。”
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将谢文风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砖石地面上。
距离英雄榜开始还有三日。
沉寂多年的杏花镇,迎来了百年未有的喧嚣。
官道上,车马络绎不绝。
华丽的马车、健硕的骏马、徒步的江湖客,扬起阵阵尘土。
镇口那棵老槐树下,原本闲聊的村民早已躲回家中,探头张望。
菩提院派出的执事弟子身着统一的灰蓝色短打,努力维持着秩序,查验“安境粮”凭证,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最先引起轰动的是天剑门联盟的队伍。
清一色的白衣劲装,佩剑整齐,步伐划一,气势肃杀。为首者正是门主凌千锋,他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上,面容冷峻,目不斜视,裁云剑的剑鞘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身后是巡风堂的精锐,以及各附庸门派的代表,浩浩荡荡,不下百人,所过之处,议论声都低了下去,带着敬畏与忌惮。
他们并未在镇口停留,径直往预先划定的驻地而去,只留下满地蹄印和一片压抑的气氛。
紧接着到来的,是琅琊阁的车队。
没有夸三辆看似朴素的乌篷马车,细看之下木料非凡,拉车的马匹更是神骏异常,步伐轻盈稳健。中间那辆马车帘幕低垂,无人得见其中情形。前后两辆马车旁,跟着十余名身着普通布衣的随从。他们安静地验了凭证,交了粮,便无声无息地驶入镇中,直奔谢文风早已安排好的隐秘院落,低调得近乎不起眼,却无人敢小觑这份深藏不露的底蕴。
午后,一阵略显喧嚣的蹄声打破了沉闷。
魔教的队伍到了。
与天剑门的整齐划一截然不同,魔教来人服饰各异,气息驳杂,有的阴鸷,有的狂放,队伍也显得有些松散。
为首的是现任魔尊萧独,他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面色得意,眼神扫过镇口菩提院的匾额时,闪过一丝兴奋。其女萧霁月在镇口迎接她,他们身后,跟着数十名魔教骨干,其中,四位长老,兄长萧绝也在不,气势充满着桀骜不驯的野性。
查验过程稍显拖延,魔教中人显然对“安境粮”颇有微词,但在萧霁月的弹压下,终究还是按规矩交了。
队伍入镇时,引来更多窥探和低声议论,与天剑门驻地所在的方向,隐隐形成对峙之势。
压轴出场的,是齐王的仪仗。
没有动用亲王全副銮驾,但规模已然不小。数十名身着轻甲、腰佩制式长刀的护卫骑兵开道,中间是一辆宽敞大气的玄青马车,四匹骏马拉乘,车帘以金线绣着螭纹。马车前后,尚有文士打扮的幕僚和捧着各色箱笼的仆从。
马车在镇口缓缓停下。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掀开车帘,齐王探身而出。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玄青常服,但用料极为考究,领口袖边绣着暗纹,腰束玉带,头戴玉冠。面容俊朗,神色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但久居上位的威仪,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偶尔掠过的锐光,让人不敢直视。
早已得到消息的沈青崖,已带着林啸、慧明等人在镇口等候。
她今日换了一身稍显正式的月白色长袍,依旧戴着面具,但纱帘换成了更轻透的素纱,影影绰绰能见轮廓。
她上前几步,拱手为礼,声音平稳清越:“菩提院沈青崖,恭迎齐王殿下驾临杏花镇。镇小地僻,招待不周,还望殿下海涵。”
齐王目光落在她身上,笑意加深,虚扶一下:“沈院尊客气了,本王不请自来,已是叨扰。院尊以英雄榜聚天下豪杰,以‘安境粮’护一方百姓,本王甚为钦佩。些许规矩,理当遵守。”他语气温和,言辞客气,给足了面子。
“殿下过誉,愧不敢当,院内已备下净室,请殿下移步歇息。”沈青崖侧身引路,礼节周全。
齐王颔首,在侍卫簇拥下步入镇中。
他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远处天剑门和魔教的驻地方向,又掠过镇中看似繁荣,实则暗流汹涌的景象,最终落回前方引路的沈青崖的背影上,眼底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