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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天光渐亮,坊间陆续响起人声、车马声…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暗处的较量,才刚刚进入最危险的阶段…

魏铭臻起身:“我先去安排永丰仓的监视点,辰时末回来复命。”

他穿上披风,拉开门,悄无声息地融入晨雾中…

屋内只剩李宪和楚潇潇。

李宪看着她眼底的淡青色,忍不住道:“你一夜未睡,先去歇一个时辰,再去找周亭也不迟。”

楚潇潇摇头:“睡不着,王爷倒是该好好休息一下,这几日来回奔波,确实辛苦…”

“没事,现在查到这里了,好不容易有点思绪,也睡不着…”李宪不走,反而在椅子上重新坐下,“楚潇潇,我有话问你…”

楚潇潇抬眸看他。

李宪直视她的眼睛:“你是不是早就猜到,这案子最终会指向朝堂最高处?”

楚潇潇沉默片刻,点头:“从洛阳骸骨上的突厥密文开始,我就知道这不是寻常凶案,凉州军马、边军斥候、西域毒草、亲王涉入…每一步都在往那个方向走。”

“那你怕吗?”李宪问得直接。

楚潇潇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淡,像晨雾里一闪而过的微光,却让李宪怔住。

“怕…”她说,语气平静,“但我更怕真相永远埋在土里,怕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怕那些被做成‘咒骨’、被毒杀灭口的人,永远等不到一个公道…”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越来越亮的天色:“王爷,这世上的鬼,从来不在荒坟野冢,而在人心,人心里的鬼,比什么无头火马、血莲怨魂,可怕千万倍…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要有人去抓鬼。”

李宪望着她清瘦却笔直的背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洛水河滩见到她时的情景…她蹲在尸骨旁,神情专注,仿佛天地间只有眼前那具骸骨,周遭的杀戮、血腥、权谋,都与她无关。

可事实上,她从那时起,就已一脚踏进了这个漩涡。

“潇潇…”他叫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

“无论如何,”李宪一字一句道,“活着回来。”

楚潇潇看着他…年轻的王爷坐在晨光微熹里,锦衣上还沾着昨夜奔波的风尘,眼下有青影,但那双眼睛亮得灼人,里面映着她的影子。

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天光渐渐放亮,外面的喧嚣声也愈发的激烈起来,孙录事在门外低声道,“大人,都准备好了。”

楚潇潇换上了大理寺司直的浅绿色官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进官帽里,伸手摸了摸腰间别着的“天驼尸刀”和皮囊中放着的“白骨银针”,眼神中透着坚定,“走,我们去会会周亭…”

马车早已备好,李宪站在府前内看着她上车,直到帘子放下,车轮滚动,消失在巷口…

他转身,对阴影处道:“小七…”

一个瘦小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

“带两个人,暗中跟着楚司直,若有人对她不利…”李宪声音冷了下去,“不管是谁,格杀勿论。”

“是。”小七应声,又如影子般消失。

李宪抬头看了看天色,秋阳初升,却没什么暖意。

他知道,楚潇潇这一去,是把自己当成了饵。

而他要做的,就是确保这条饵,不会被鱼吞掉…

延康坊在长安城西南,确实是个“中不溜秋”的坊里。

坊墙不高,坊内房屋新旧杂陈,既有几户体面人家的宅院,也有不少寻常民居,街道还算整洁,但比起东城那些富贵坊里,显得朴素许多。

周亭的宅子在坊内东北角,是个两进的院子,门脸不大,黑漆木门,铜环光亮,看起来保养得不错,但绝不张扬。

楚潇潇在巷口下了车,整理了一下官服,走上前去,叩响门环。

片刻,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老者探出头来,约莫六十岁年纪,面容朴实,眼神却带着警惕:“这位大人,您找谁?”

楚潇潇递上自己的名帖,“大理寺骨鉴司司直楚潇潇前来拜访周老爷子,有些事情需要请教,烦请通报…”

那老者接过名帖,转身折返回去。

过了没一会儿,门缓缓打开,老者躬身引路,“楚大人,请,我家老爷请您正堂叙话。”

楚潇潇迈步跟在后面,观察着府院中的环境…宅院确实不大,但却十分整洁,青砖铺地,落叶不存,墙角植菊数丛,开得正盛。

过垂花门,入正堂,陈设简雅,多书籍字画,少金玉饰物。

周亭从内室走出,约莫五旬年纪,清瘦,蓄短须,穿家常青布袍,步履稳缓,与李宪所言一致。

“老朽周亭,见过楚司直。”他拱手,礼数周全,神情恭敬。

“周老先生不必多礼。”楚潇潇虚扶一下,算是还礼,“先生已致仕,本官冒昧来访,是为请教西域风物,协助查案…”

“不敢称请教。”周亭引二人入座,吩咐上茶,“楚司直年轻有为,破凉州大案,朝野皆知,不知老朽有何可效劳之处?”

孙录事打开木匣,取出布料样本,铺于几上。

楚潇潇说明来意:“胡姬案涉奇异染料,遇热变色,疑为西域物产,特来请教。”

周亭凑近细看,手指轻抚布面,动作轻缓,他看了许久,抬头道:“此物…似疏勒‘赤血石’所研粉末,此石色艳,研粉作画,经久不褪,但遇高温,色转暗红,泛金属光泽,然产量极少,价昂,多用于宫廷寺庙…这胡姬舞衣…恐怕用不起吧。”

直接提及疏勒,提及赤血石,楚潇潇仍面色不变:“先生确定?”

“不敢确定…”周亭摇着头,“老朽目力不济,且多年未接触实物,仅凭记忆推测,楚司直可携样本往西市,寻专营西域颜料的胡商鉴别,更为妥当。”

这时,楚潇潇才看到,周亭双眸略显浑浊,看东西时微眯,确实是目中有疾,便顺势说道,“先生可知长安城中,哪位胡商精通此道?”

“西市‘粟特彩坊’的安掌柜,或可一问。”周亭答得流畅,“此人专营西域颜料三十年,见识广博。”

“多谢。”楚潇潇示意孙录事收起样本,话锋一转,“另有一事请教,本案中,死者体内检出曼陀罗花粉与金属粉末混合物,先生可知西域有何习俗或秘术,会用到此类配伍?”

周亭端茶的手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低头吹了吹茶沫,缓缓道:“曼陀罗西域常见,镇痛致幻,巫医多用。金属粉末…倒是少见,除非是‘炼丹术’或‘祭祀仪轨’,或许会掺入金粉、铁屑,以示贵重或通神。”

“祭祀?”楚潇潇很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装作不解地问道。

“西域小国,多有拜火、拜石之俗,祭祀时焚香燃药,掺入矿物粉末,以求异象,震慑信众。”

周亭放下茶盏,“老朽昔年在鸿胪寺,见过几回国使呈献的祭器,内壁常附金属残渣,但具体何用,因非本职,故而未曾深究其中的道理。”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将自己当年所闻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又将自己与此事撇清了关系。

楚潇潇正要再问,忽听得院中传来一声闷响,似有什么重物倒地。

紧接着,老门房惊呼:“老爷…书房…书房冒…冒烟了…”

周亭脸色骤变,起身疾步而出。

楚潇潇与孙录事对视一眼,紧随其后,一并跟了出去。

书房在西跨院中,门半掩,浓烟从内涌出,夹杂一股焦糊味,周亭推门冲入,楚潇潇跟进,只见西墙书架前,一个铜质香炉翻倒在地,炉灰洒出,点燃了几卷散落的书册,火苗正窜。

“快叫人来灭火啊,还愣着干什么…”周亭急声呵斥道。

那老门房连忙跑到院中,开始招呼下人提桶打水救火。

而楚潇潇却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脸上没有半点着急的神色,目光缓缓扫过书房…书架整齐,书案洁净,唯独香炉倒地处,有几本账册模样的簿子散落,封面已然被火烧得焦卷,但内页却似乎…有些过于整洁,不像是平日里经常翻阅之物。

仆役提水泼灭火焰,烟气蒸腾,周亭几步便扑到账册前,抖开灰烬,满脸痛惜:“这些…这些是老朽多年整理的西域地理札记…”

楚潇潇走近,蹲下身子仔细察看…账册封面烧毁,内页却只有边缘焦黄,上面的文字依旧很清晰,纸张厚实,墨迹沉稳,确是手写笔记。

但就在她视线即将离开的一瞬间,却意外瞥见其中一页的夹缝处,有一抹极淡的红色粉末残留。

她以指尖轻沾,凑近鼻尖…是赤砂,那股腥甜的气味错不了。

“先生这些札记,价值连城,万幸…未毁。”楚潇潇起身,看似随意地说道,“方才香炉怎会倾倒?”

周亭苦笑一声,面露难色,“大人有所不知,老朽平日里生活较为拮据,家中所用器具皆已多年,炉脚有一处锈蚀,平日小心,今日…许是猫儿蹿过,撞倒了…让楚司直见笑。”

“先生无事便好,今日叨扰已久,本官先行告辞,样本之事,改日再请指教。”她一边笑着回应,眼角的余光却瞥看到窗户紧锁,上面插着闩,根本不可能是他所言有猫跑过来撞倒了炉台。

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这场火是周亭故意为之。

但楚潇潇并未挑明来说,随即和周亭道别,转身出了周府。

马车驶离了街巷,孙录事这才低声问道,“大人,那火…是不是来的有点太巧了…”

楚潇潇靠坐在车厢上,闭目沉思,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那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见孙录事有些不解,她继续解释着,“就在我问到关于‘祭祀’和‘金属粉末’的时候,这场火就来了,显然是周亭为了打断话头故意为之,更明显的是…我在被烧毁的书册中发现了一点点淡红色的粉末,可以确定是赤砂,所以,这把火,完全是周亭为了销毁这些可能暴露背后势力的账册…”

顿了顿,她又说道,“或许确实是地理札记,且由他亲自手写,但内藏之物…必不简单,不单单是他所言涉及西域的地理舆图和异域风俗了…”

孙录事将楚潇潇的猜测一笔笔记录下来,待后续调查时可以随时翻阅。

过了半晌,她睁开眼:“孙录事,回去后,你暗中查两件事…第一,周亭致仕前三年的鸿胪寺公务记录,尤其涉及疏勒、龟兹使团往来的部分;第二,长安城中,可有西域祭祀用品私售的渠道。”

“是…下官明白。”孙录事颔首应答。

楚潇潇则透过被风掀起来的车帘盯着外面看,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来来往往,在商铺中进出留恋。

心中却一直提着一根弦,周亭的谨慎有些超乎她的预期,这件事的源头,究竟在哪里。

脑海中的一片片碎片在不断地拼合起来,却始终感觉缺一点什么东西…

背后的“影子”,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

这些,都需要她亲手去掀开这层迷雾,一层层剥离,方能见到真相…

……

夜深时分。

子时的梆子声刚刚敲过。

通济坊。

这一带坊街紧靠着河,夜里湿气又重,灰蒙蒙的雾气从河面漫了上来,裹住了河对岸仓库那黑黢黢的轮廓。

远处零星几点火把的亮光,昏暗得几乎难以看清,反而更加将这片区域映衬的更加黑暗寂静。

李宪伏在永丰仓对面一座废弃货栈的屋顶上,夜行衣浸透了寒气,他盯着仓库大门,已经盯了快两个时辰。

魏铭臻安排的人手分在三处。

…河对岸的柳树林里藏了四个,盯着码头…

…仓库西侧临街的茶楼二楼,窗户开了条缝,里头有两人,盯着两侧街道上的动向…

…还有几名水性较好的金吾卫,仅靠着一根苇子杆,潜藏在冰冷的河水中…

而李宪自己带小七和另一名金吾卫中的好手,埋伏伏在这货栈屋顶,视野最好。

“王爷…”小七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天快亮了,还不见动静。”

李宪没应声,只抬了抬手,示意继续等。

他在等楚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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