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只有远处天工院方向还有几点灯火,在黑暗中固执地亮着,像夜航船的桅灯。王审知站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细腻的木纹,思绪却已飞越千山万水,落在了那个烟雨朦胧的江南古城。
扬州。
二十年前的佛郎机商队,那个叫保罗的混血工匠,神秘的“保罗之友”,七月十五大明寺塔下之约……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线串起来。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别人还没意识到这些珍珠价值之前,找到那根线。
“丞相。”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沉思,是陈褚的声音,“您该用晚膳了。另外……墨主事求见,说是有急事。”
王审知转身,书房里的灯已被侍从点亮,温暖的光驱散了黑暗。“让他进来。晚膳简单些,送到书房来。”
墨衡进来时,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兴奋与困惑的表情,手里捧着一个木盒,盒盖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丞相,您看这个!”他小心地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截黑乎乎的、约手臂粗细的管子,表面坑洼不平,但能看出是金属质地。
“这是什么?”
“尤里师傅带着学徒在北山煤矿勘探时,在一处废弃的矿洞里发现的。”墨衡语速很快,“起初以为是普通的铁管,但尤里说分量不对,太轻。他刮开表面的氧化层,发现里面是……是一种灰白色的金属,坚硬但脆,敲击声很怪。”
王审知接过那截管子,入手确实比同样大小的铁管轻得多。他凑到灯下细看,刮开的部分在灯光下泛着一种特殊的哑光。“铅?”
“不是铅,铅更软。”墨衡摇头,“尤里说,这像是……像是锡和别的什么金属的混合物。但最奇怪的是这管子的用途——您看这管壁,内壁光滑得异常,明显是经过精细加工的。而且管口有螺纹的痕迹,虽然锈蚀严重,但能看出是标准的右旋螺纹。”
螺纹?王审知心中一动。这个时代,虽然已经有了螺丝和螺母的雏形,但多用于简单的木工或装饰,像这样精密、标准的金属螺纹……
“矿洞还有其他发现吗?”
“有!”墨衡从木盒底层又取出几样东西:几个同样材质的、已经变形的零件,一个锈蚀严重的齿轮,还有……半块刻着奇怪符号的铜牌。
王审知拿起铜牌。上面的符号歪歪扭扭,不是汉字,也不是契丹文或突厥文,倒像是……拉丁字母的变体?他勉强辨认出几个字母:p…A…U…L…
pAUL!
“这东西是在管子旁边发现的?”王审知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是,就埋在管子旁的土里,半露着。”墨衡察觉到了丞相的异常,“丞相认识这些符号?”
王审知没有回答,他将铜牌翻来覆去地看。背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刻痕,同样是拉丁字母,但磨损严重,只能勉强看出“VEN…Et…IA”几个字母。
威尼斯(Venetia)!
“那个矿洞,二十年前可有人开采过?”王审知急问。
墨衡愣了愣:“学生问过矿上的老人,说北山那片煤矿是十年前才发现的,之前从未开采。但……老人说,更早的时候,大概二三十年前,曾有胡商在那一带活动,说是找什么‘白土’,但没找到就走了。”
白土?高岭土?还是……某种矿物?
王审知的思绪飞快转动。保罗所在的佛郎机商队二十年前到过中国,而北山矿洞发现了疑似保罗留下的金属管和铜牌。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保罗为什么要在矿洞里留下这些东西?是意外遗落,还是有意埋藏?
“立刻带我去那个矿洞。”王审知抓起披风,“现在就去。”
“丞相,天已经黑了,矿洞危险……”墨衡急忙劝阻。
“点起火把,多带几个人。”王审知已经走向门口,“有些答案,等不到天亮。”
半个时辰后,北山矿洞入口处火光通明。这个废弃的矿洞并不深,只有十余丈,里面已经坍塌了大半,只剩下一个勉强容人弯腰进入的缝隙。尤里和几个工匠举着火把等在洞口,见王审知到来,连忙行礼。
“就是这里。”尤里指着黑黢黢的洞口,“管子是在最里面发现的,那里有个小石室,像是人工开凿的。”
王审知接过一支火把,弯腰钻进洞口。墨衡和尤里紧随其后,两名侍卫警惕地守在洞口。
矿洞内潮湿阴冷,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霉菌的气味。走了约五六丈,前方豁然开朗——一个约一丈见方的小石室出现在眼前。石室的一角堆着些腐朽的木箱残骸,地上散落着些锈蚀的工具:一把形状奇特的镐头,几个大小不一的齿轮,还有……半截蜡烛,蜡泪凝固成古怪的形状。
尤里指着石室中央:“管子就是在这里挖出来的,埋得不深。”他又指向石壁,“丞相您看,这墙上有刻痕。”
王审知举着火把凑近石壁。粗糙的岩壁上,用某种尖锐工具刻着一幅简图:一个圆形的、带指针的表盘,旁边画着齿轮和弹簧的示意图,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同样是拉丁字母,但比铜牌上的清晰得多:
“时间是最公平的工匠,它打磨一切,也记录一切。——保罗,威尼斯,公元865年”
公元865年……王审知迅速换算。大唐咸通六年,也就是二十年前!
“这是……钟表的机芯图。”尤里凑过来,眼睛瞪得老大,“看这个擒纵机构!比我见过的任何钟表都精密!还有这个发条盒的设计……天啊,二十年前就有人想到这样做了?”
王审知的指尖抚过那些刻痕。岩壁冰冷,但刻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二十年前那个年轻工匠的体温和热情。保罗在这里留下了他的印记,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知识的火种。
“除了管子和铜牌,还找到别的吗?”王审知问。
尤里和墨衡对视一眼,墨衡犹豫道:“还有一样东西……学生不知该不该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卷已经发黄、但保存相对完好的羊皮纸。
王审知接过羊皮纸,在火把下展开。纸上画着一幅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机械图——那是一个完整的、带有动力源、传动机构和执行装置的自动化机械系统示意图。图旁用拉丁文和零星的汉字符号标注着各种参数和原理说明。
而在图纸的右下角,用汉字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话:
“给后来者:若你看到此图,说明你我有缘。知识不应被高墙所困,技术不应被行会垄断。我在东方看到了自由的可能,却不得不随商队离开。若你愿意继续探索,七月十五,扬州大明寺塔下,我等你。——保罗”
王审知的手微微颤抖。这不是陷阱,这是真正的邀请!保罗当年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但他留下了线索,希望有后来者能接续他的探索。
“丞相,这图纸……”墨衡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些机构,学生许多都看不懂,但光是看这些标注的原理……若真能实现,恐怕……恐怕能做出我们无法想象的机器。”
尤里则指着图纸上的一处:“这个!这个蒸汽动力的应用方式!比我们现在的设计先进至少三十年!还有这个齿轮变速系统……上帝啊,这人是个天才!”
火把的光芒在石室中跳动,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扭曲拉长。王审知卷起羊皮纸,深深吸了一口矿洞中浑浊的空气。
“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不得外传。”他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尤里师傅,墨衡,你们连夜临摹这份图纸,但要拆分成不同的部分,不同的人临摹不同的部分,最后再由你们两人汇总。原件我要带走。”
“是!”两人齐声应道。
“另外,”王审知看向那截金属管,“这管子是什么材质,尽快分析出来。还有那个矿洞……从明天起,以‘加固矿道’的名义封锁这一带,仔细挖掘,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离开矿洞时,已是子夜时分。夜空无星,只有一弯残月偶尔从云缝中露个脸,又迅速隐去。山风吹过,带着初夏草木的清香,却吹不散王审知心头的重重思绪。
保罗为什么要选在矿洞留下线索?是因为这里隐蔽?还是因为……这里有什么特殊的矿物,与他留下的技术有关?
那个灰白色的金属管,到底是什么?
回到丞相府时,林谦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丞相,海隼营的人选已定,共十二人,明日一早出发。”林谦禀报道,“另外,扬州那边,阿齐兹又传回消息。”他递上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短短一句:“保罗之友近日现身,售出一架‘千里镜’,要价黄金十两。买主是吴越王府的人。”
王审知眼神一凝。吴越钱镠的人也盯上去了?
“告诉海隼营,加快速度。抵达扬州后,第一要务是查清那个‘保罗之友’的真实身份和背景。第二,盯紧吴越王府在扬州的动向。第三……”他顿了顿,“查查扬州及周边,二十年前可有矿井、矿洞相关的记录,尤其是与胡商有关的。”
林谦记下,又问道:“丞相,若那‘保罗之友’真是保罗本人,或是他的传人,我们该如何接触?吴越王府的人已经插手,恐怕……”
“先查明情况。”王审知道,“若真是保罗本人还活着,那他这二十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现在才现身?若只是他的传人,那保罗本人是生是死?这些都要弄清楚。”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夜风涌入,带着远方隐约的涛声——那是海的声音,是连接着扬州、泉州、广州,乃至更遥远世界的声音。
“林谦,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把毕生所学,藏在矿洞里,等待二十年后的有缘人?”王审知忽然问。
林谦沉思片刻:“或许……是身不由己。当年不得不离开,却又不甘心所学埋没,故留下线索,希望知识能传承下去。”
“也可能是……他在测试。”王审知缓缓道,“测试后来者有没有发现这些线索的智慧和执着。知识太珍贵,不能随便托付。只有那些真正有好奇心、有探索精神的人,才配得到它。”
就像那个齿轮,那个蒸汽机图纸,那截神秘的金属管……都是测试题。而王审知,交出了第一份答卷。
“扬州之行,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王审知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某种决断的光,“告诉陈褚,让他准备一下。七月之前,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扬州局势分析——不仅是那个‘保罗之友’,还有吴越在扬州的势力分布、当地士族关系、漕运码头控制权……所有细节,越细越好。”
“丞相真要亲自去?”林谦还是有些担忧。
“有些棋,必须亲自下。”王审知望向南方,“有些面,必须亲自见。”
窗外,夜色更深了。远处天工院的灯火又灭了几盏,但还有一两处亮着——那是尤里和墨衡在熬夜临摹图纸,是鲁震在琢磨那截金属管的成分,是无数的工匠、学子、探子、谋士,在这漫长的夜里,为了不同的目标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