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护仪的警报声在病房里有规律地响着,像时间的秒针在倒数。
李沛然躺在病床上,八十三年的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却未曾模糊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他的右手与邻床的许湘云紧紧相握——她比他小两岁,此刻也到了弥留之际。奇妙的是,两人的生命体征竟同步衰弱,如同约好了要共赴这一程最后的旅程。
“还记得……第一次在黄鹤楼见到李白的样子吗?”许湘云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
李沛然的手指微微收紧:“怎么忘得了。他背着酒葫芦,站在楼头吟那句‘黄鹤一去不复返’——那时候我们躲在柱子后面,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两人相视而笑。窗外的武汉正下着蒙蒙细雨,远处的黄鹤楼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飞檐翘角仿佛要凌空而起。他们的子女、孙辈都守在病房外,低声啜泣着。这对文化界的传奇夫妻,在携手走过六十余载后,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刻。
“我怕黑。”许湘云突然说,声音里有一丝少女般的脆弱。
李沛然吃力地侧过身,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不怕。我听说,人走的时候,会看到一生中最美的光。”
话音落下,他感到胸前的玉珏突然温热起来——那枚陪伴他们穿越千年、见证过盛唐明月与江城烟雨的玉珏,此刻正透过病号服,散发出柔和的微光。许湘云颈间的另一块也起了共鸣,两道光晕在昏暗的病房中交织,形成奇异的光幕。
“它来接我们了……”李沛然喃喃道。
意识开始模糊。病房的景象如水墨般晕开,亲人的呼唤声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盈的上升感,仿佛灵魂挣脱了肉身的桎梏,向着某个熟悉的时空飘去。
白光越来越盛。
再睁开眼时,李沛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缭绕的白雾中。
身上不再是病号服,而是一袭青灰色的唐式圆领袍。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皱纹消失了,皮肤恢复了中年时的紧致有力。不远处,许湘云正惊愕地打量着自己身上的石榴红齐胸襦裙,乌黑的长发绾成唐代妇女常见的惊鹄髻,鬓边还插着那支李白送的金步摇。
“我们……变年轻了?”她摸着自己的脸。
“不,”李沛然环顾四周,雾霭深处隐隐传来江水拍岸的声音,“是我们回到了记忆最盛的年纪。”
白雾渐散,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雄峙蛇山的黄鹤楼巍然屹立,却不是他们熟悉的现代重修版本——这是开元二十三年的那座木构高楼,朱漆鲜艳,斗拱层叠,飞檐上的铜铃在江风中叮当作响。楼下游人如织,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文士吟哦声、胡商异域口音的讨价还价声,汇成一曲生动的盛唐交响。
“真的……回来了?”许湘云的声音在颤抖。
李沛然握住她的手,两人拾级而上。每一级台阶都如此真实,木纹的质感,被无数脚步磨光的棱角,甚至台阶缝隙里探头的青苔——所有的细节都在诉说,这不是梦,至少不是寻常的梦。
登上顶层时,他们看到了那个背影。
一袭月白长袍,腰间悬着酒葫芦,长发未束,任江风吹拂。那人凭栏远眺,正吟诵着什么。当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剑眉星目,唇角带着似醉非醉的笑意,不是李白又是谁?
“李兄……”李沛然喉头哽咽。
李白眼睛一亮,随即大笑:“李贤弟!许家妹子!某在此等候多时矣!”
他大步上前,一手拉住一个,眼中竟有泪光闪动:“自那年江夏一别,倏忽已六十余载。某在仙界常望人间,见贤伉俪所为——诗集传世,文脉不绝,楚风重振,何其壮哉!”
“仙界?”许湘云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李白神秘一笑,引他们至窗前。但见他袖袍一挥,眼前景象忽然变了——黄鹤楼还是那座黄鹤楼,但楼外的时空却层层叠叠地展开:盛唐的江夏城、宋元的鄂州、明清的武昌府、近代的武汉三镇、直至现代高楼林立的江城夜景……各个时代的影像如画卷般同时铺展,仿佛时间在此处失去了线性。
“此乃‘时空罅隙’,不在三界内,不入五行中。”李白执起酒葫芦饮了一口,“某死后魂归此处,方知天地之大,时空之妙。贤弟当年所谓‘穿越’,实乃此罅隙偶然洞开之果。”
李沛然心中震撼难言:“所以李兄一直……看着我们?”
“何止看着。”李白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许妹子的直播,某看过;李贤弟的考证文章,某读过;就连你二人在黄鹤楼景区开的‘穿越体验馆’,某还偷偷去逛过——只是隐了身形,无人得见罢了。”
许湘云“啊”了一声,脸居然红了:“那些……那些糗事您都看见了?”
“糗事?”李白抚掌大笑,“湘云妹子在直播里把某说成‘大唐第一吃货’,某还觉得颇为贴切呢!”
三人大笑,笑声在时空罅隙中回荡,惊起楼檐上栖息的一群仙鹤——那些鹤通体雪白,唯有顶冠一点朱红,振翅时洒下点点星辉。
笑罢,李白神色渐渐肃穆。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素笺,徐徐展开。纸上墨迹新鲜,仿佛刚刚写成,字迹却是李沛然熟悉的那种狂放不羁——正是李白的真迹。
“此诗赠与贤伉俪,乃某在仙界所作,人间未存。”李白郑重地将诗卷递过。
李沛然双手接过,低声诵读:
“鹤楼双星耀古今,
楚云湘水证知音。
千年一觉南柯梦,
万卷长留赤子心。
已信文章通碧落,
更将风骨化甘霖。
他年若问相逢处,
江月依然照玉珏。”
读到最后两句,李沛然与许湘云相视泪下。这首诗不仅概括了他们的一生,更暗藏深意——玉珏的奥秘,李白显然早已洞悉。
“李兄,”李沛然擦去泪水,“这玉珏究竟是……”
“上古神物,名‘时空之钥’。”李白指向他们胸前的玉珏,此刻它们正散发着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的光芒,“昔年楚灵王铸八珏以镇八极,此为其一,主‘记忆与传承’。它能载有缘人穿梭时空,非为改变历史,而为连接文明。”
许湘云忽然明白了什么:“所以它选择我们,不是偶然?”
“自然不是。”李白望向楼外流转的时空画卷,“你二人心中有对文化的赤诚,对历史的敬畏,更难得的是——李贤弟有史学之严谨,许妹子有传播之慧心,恰如双翼,可载楚风翱翔千年。”
他顿了顿,又道:“崔明远之事,你们可知后续?”
李沛然一怔。这是他们心中一直的疑惑——当年那个在唐代处处作梗的崔明远,后来如何了?
李白轻笑:“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崔氏后人质疑你们时,那块作为证据的李白手稿从何而来?正是崔明远当年偷藏,欲据为己有,后因其家道中落,流落民间,终被你们所得——讽刺否?”
命运的安排如此精妙,三人皆感慨不已。
此时,楼外的时空画卷开始加速流转,盛唐的景象逐渐淡去,现代武汉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李沛然感到手中诗卷的温度在升高,玉珏的光芒也越来越刺眼。
“时间到了。”李白轻叹一声,“此罅隙不可久留,你二人的肉身即将寂灭,灵魂当归本位。”
“李兄!”许湘云急道,“我们还能再见吗?”
李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三只小巧的玉杯,又解下酒葫芦斟满:“临别前,再共饮一杯罢——就如当年在黄鹤楼初遇时那样。”
三人举杯。酒液澄澈,映着玉珏的光芒,竟泛出星辉般的色泽。
饮尽杯中酒,李白忽然朗声长吟:“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然文化血脉,如长江之水,奔流不绝!贤伉俪一生所为,已为这江水注入新的浪涛,功德无量矣!”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声音却愈发清晰:“记住,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开始。当文明之火代代相传,每个传火者都将在光中永生——”
话音未落,李白的身影化作万千光点,如流萤般飞散。其中两点最大的光点,分别没入李沛然和许湘云胸前的玉珏中。
玉珏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光,将二人完全吞没。
病房里,监护仪的警报声变得尖锐起来。
子女们冲进房间,看到的景象让他们终身难忘——
李沛然和许湘云并排躺着,双手紧紧交握。他们面容安详,嘴角带着相似的笑意,仿佛正做着同一个美梦。最奇异的是,两人胸前的玉珏同时化为粉末,那些粉末并非落下,而是升腾而起,在病房空中交织成一片微光闪烁的星云。
星云中,隐约浮现出诗句的轮廓:
“他年若问相逢处,
江月依然照玉珏。”
光芒持续了约一分钟,然后缓缓消散。与此同时,两台监护仪上的心跳曲线,同时拉成了笔直的水平线——时间定格在晚上七点十一分,分秒不差。
主治医生看了看表,低声说:“他们走了。”
病房里哭声顿起。但奇怪的是,悲伤中又夹杂着某种奇异的慰藉——所有人都看到了刚才那幕超自然的景象,仿佛在确认:这对传奇夫妻的离去,并非终结,而是去了某个更美好的地方。
长子李楚辞强忍泪水,走到窗前。雨不知何时停了,夜空云开雾散,露出一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洒在远处的黄鹤楼上,那楼仿佛活了过来,飞檐的轮廓在月色中闪烁着淡淡的金辉。
更奇异的是,他看到有两颗特别明亮的星星,从黄鹤楼的方向升起,缓缓划过天际,最终融入银河之中。那轨迹,像极了两只比翼齐飞的仙鹤。
“爸,妈……”他喃喃道,“一路走好。”
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在黄鹤楼顶层的檐角上,一枚玉珏的碎片正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那是李沛然和许湘云的玉珏消散时,唯一遗留在人间的实物。碎片很细小,不仔细看会以为是琉璃瓦的反光。
但它确实在那里。
等待着下一个有缘人。
等待着下一段,
连接古今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