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器斋”内光线偏暗,需得稍适应片刻,方能看清内里格局。铺面不大,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木架,上面错落放置着各式待修或已修好的器物,有缺了腿的紫檀木椅,有釉色剥落的瓷瓶,有铜绿斑斑的香炉,更多的则是一些看不出名堂、形状各异的残破陶罐瓦当,与我所怀之物倒有几分相似。空气里弥漫着老木、泥土、金属和一种类似草药汁液的清冽气味,混杂出一种奇异的、属于时光的沉静。
一个穿着深褐色粗布短打、头发花白稀疏的老者,正背对着我们,伏在一张宽大的工作台上,就着窗外透来的天光,用一把极小的刻刀,小心翼翼地剔除一枚玉玦上的污垢。他动作极慢,极稳,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手中那方寸之物。
阮郁并未出声打扰,只静静立于一旁等候。我也抱着陶罐,屏息凝神。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老者方停下手中动作,将玉玦对着光仔细看了看,似乎满意了,这才缓缓转过身。
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鹰隼。他扫了阮郁一眼,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一瞬,最后落在我怀中的布包上,声音沙哑如同磨砂:“何物?”
我上前一步,将布包轻轻放在工作台空处,小心解开,露出那只沾满泥污的陶罐:“烦请老先生帮忙看看此物。”
老者没说话,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细微伤痕的手,将陶罐捧起,走到窗边光线更亮处。他先是就着原样,用手指细细摩挲罐身每一处起伏,感受胎质与刻痕;又凑近闻了闻气味;最后,才从工作台下取出一个小木盒,里面是各种粗细的软毛刷和特制的竹签。他取出一把最细的刷子,蘸了些清水,极有耐心地,一点一点刷去罐腹关键部位那厚重的泥垢。
我和阮郁都静静看着。阮郁双手负后,姿态看似放松,目光却紧随着老者的动作,带着明显的兴趣。我心中亦有些许紧张,并非在意其价值,而是想印证那份莫名的直觉。
随着泥垢剥落,罐腹上清晰的弦纹与水波纹逐渐显露出来,线条古拙有力。老者清理完一小片区域后,又用指腹反复感受那露出的胎体,良久,他将陶罐放回台面,语气平淡无波:“汉魏间民间贮物之罐,胎质粗松含沙,火候尚可,器形常见,这水波纹也算当时流行。非官窑,不值几个钱。”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倒是真东西,土沁深入肌理,做不得假。”
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果然如此。我并非为求财,只是想知道它从何而来。我向老者敛衽一礼:“多谢老先生解惑。”
老者摆了摆手,不再看我们,重新坐回他的工作台前,拿起那枚玉玦,又沉浸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阮郁唇角微扬,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悄然退出了这间充满时光尘埃的“拙器斋”。
室外天光正好,夕阳已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给冰冷的街道和屋檐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意。空气依旧清冷,但阳光残留的温度触在脸上,让人心生熨帖。
抱着这沉甸甸、确认了身份的陶罐,行走在归家的路上,心境与来时已大不相同。仿佛手中捧着的,不仅仅是一件旧物,更是一段被时光冲刷、沉淀下来的沉默历史。
“今日多谢阮公子引路。”我再次道谢,语气比之前真诚了些许。
阮郁走在我身侧半步之遥,闻言侧头看我,夕阳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笑意浅淡:“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能见证 一段被泥土掩埋了数百年的寻常生活重见天日,亦是乐事。”他目光落在我怀中的陶罐上,语气带着几分悠远,“时光最是无情,亦最是深情。无情者,湮没无数繁华;深情者,独留 此类朴拙之物,默然诉说着当年某个寻常人家,或许曾用它贮存粟米、清水,乃至承载过一家一日温饱的、早已消散无踪的炊烟灯火。”
他这话说得颇有意味,我心中微动,抬眸看他。他也正看着我,目光深邃,仿佛想透过我沉静的外表,看到内里:“便如这陶罐,若非埋藏于地下,隔绝尘世,只怕早已在日常琐碎中 磕碰碎裂,或弃于沟渠,焉能存留至今,与苏娘子相遇? 可见有时,藏拙守静,远离喧嚣,反是一种更长久的存续之道。”
他是在说陶罐,又似乎不止在说陶罐。这话语中隐含的试探,如同水面下的暗流。他是否在借此探问我的处世之道,抑或是在暗示什么?
我迎着他的目光,并未躲闪,声音平静如常:“阮公子所言甚是。然物之存续,靠的是机缘与环境的造化。人之立世,却需自有根基。静非怯懦,藏非无能。心若安定,纵处闹市,亦能守得一方清明;心若浮荡,纵居幽谷,亦难免纷扰。关键在于,是否知晓何为真正值得坚守的本心,而非仅凭外物或境遇来定义自身之静躁。” 我将范先生所授“不滞”之理,化用于此,既回应了他的试探,也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阮郁眼中骤然闪过一抹亮色,那是一种遇到值得探究之事物时才有的、纯粹的兴趣与欣赏。他朗声一笑,笑声清越,在傍晚的街巷中传出很远:“好一个‘心若安定,纵处闹市,亦能守得一方清明’!苏娘子见解,每每令人惊喜。倒是在下着相了。”
他不再继续那个深沉的话题,转而指着前方一处卖烤红薯的摊子,笑道:“这市井之气,虽看似寻常,却最是温暖人心。譬如这烤红薯的焦香,闻之便觉腹中温暖,胜却无数珍馐美馔。”
我见他不再试探,也乐得轻松,顺着他的话道:“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阮公子能品此味,亦是雅事。”
一路再无多言,气氛却比来时更为舒缓自然。他将我送至与老周头约定的街口,油壁车已等在那里。
“今日叨扰苏娘子了。”阮郁拱手作别,笑容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温润,“他日若再得趣物,或可再同往‘拙器斋’请教。”
我敛衽还礼:“阮公子客气。今日多谢。” 并未应下他隐含的后续之约,亦未明确拒绝。
登上马车,掀帘望去,只见阮郁依旧站在原地,月白的身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长身玉立,目送着马车离去,唇边那抹笑意意味深长。
回到西泠小院时,天色已近墨蓝。贾姨早已等在门口,见我终于回来,松了口气,连忙帮我拿东西。
“怎么去了这么久?哎呀,这旧罐子是哪来的?”她看着我怀中的陶罐,疑惑道。
我将市集经历简略说了,略去阮郁引路和拙器斋细节,只道是偶然看到觉得有趣,请人看了说是旧物,便买了回来。贾姨虽觉奇怪,但见我无恙,也未多问。
我将采买的物品一一归置好,最后,从怀中取出那把黄杨木梳,递到贾姨面前。
“贾姨,给您。”
贾姨愣了一下,接过木梳,借着屋内昏黄的灯光细看,手指摩挲着那光滑的木齿和简洁的缠枝莲纹,眼圈竟是微微红了。“你这孩子……花这钱做什么……我那把旧的还能用……”她声音有些哽咽,却将那木梳紧紧攥在手心。
“旧的该换了。”我轻声道,挽住她的胳膊,“以后用这把。”
晚膳是简单的粟米粥和酱瓜,就着新买的热腾腾的蒸饼。屋内灯火如豆,映着贾姨眼角细密的皱纹,也映着桌上那只刚刚洗净、露出古朴纹路的汉魏陶罐。
窗外,冬夜的寒风依旧呼啸,但小院内,却是一片足以抵御任何寒冷的温暖与安宁。市井一日,收获的不仅是这陶罐与木梳,更是对平凡生活的重新体悟,与一份愈发沉淀的宁静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