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退去。
坚硬冰冷的触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身下柔软的床垫。刺骨的寒风呼啸声被一种低频的、熟悉的城市白噪音所取代——远处车辆驶过的模糊声响，或许还有空调系统细微的运行声。
一种过于温暖、甚至有些闷热的空气包裹着他，带着房间里淡淡的洗衣液清香，与他鼻腔里仿佛尚未散尽的硝烟、血腥和草木灰的味道形成了荒谬到极致的对比。
林初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线让他瞬间眯起了眼睛。天花板，洁白平整。吸顶灯，造型简约现代。
不是岩缝，不是荒野。
他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他在自己狭小但整洁的卧室里。书桌就在床边，屏幕上还停留着那份未写完的《论长征精神的时代价值》的文档界面。旁边是喝了一半已经冷掉的咖啡。手机充电线散发着微弱的蓝光。一切都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仿佛时间只过去了一秒。
一场梦？
一场无比真实、残酷、浸透了血与火、冰冷与饥饿的……噩梦？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
身上是那件穿了三天没洗的灰色卫衣，胸口印着的动漫角色没心没肺地笑着。牛仔裤，运动鞋……一切都干净得不像话。膝盖上没有任何伤口，更没有什么草木灰。手臂上也没有被荆棘划出的血痕。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酸痛，提醒着他那场“梦”中无止境的跋涉。
还有……
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件东西。
一顶军帽。
洗得发白，布料粗糙，帽檐软塌，边缘磨损得厉害。正前方，一枚手工缝制的红五星沉默地缀在那里，颜色陈旧，却依旧醒目。帽檐侧面，一个边缘粗糙的弹孔穿透而过，周围浸染着一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无法洗去的血迹。帽子的内侧，贴近额头的地方，另一枚更小、针脚歪斜的红布五角星被仔细地别在那里。
周大山的帽子。
小石头的红星。
冰冷的、粗糙的、带着硝烟和血渍的触感，无比真实地烙印在他的指尖。
不是梦。
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林初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情绪彻底充满。他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望向窗外。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明亮而温和。楼下传来早点摊隐约的叫卖声，汽车驶过湿滑路面的声音，某个邻居开关门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寻常，那么平静，那么……安逸。
远处，高楼林立，玻璃幕墙反射着晨曦。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脸上是司空见惯的、为生活奔波的表情。
没有枪声。没有炮火。没有饥饿的煎熬和寒冷的折磨。没有需要用人命去撕开的封锁线。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周大山所说的“娃儿们能吃饱饭”——街角早餐店里，一个孩子正皱着眉头把不爱吃的包子馅挑出来，母亲在一旁无奈地数落。
他看到了老杨他们所憧憬的“亮堂堂的灯”——无数扇窗户后面，是温暖灯光下的一日三餐，是寻常人家的喜怒哀乐。
他看到了小石头用生命去相信的“好世道”——老人们悠闲地打着太极，学生们背着书包走向学校，公交车平稳地停靠站台，载着人们去往各自平凡而充满希望的未来。
窗外的世界，繁华，喧嚣，充满烟火气，甚至有些浮躁。
与他怀中那顶破旧军帽所代表的那个世界，那个饥饿、寒冷、牺牲、用最朴素的信念支撑着走过万水千山的时代，形成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剧烈到残忍的对比。
那顶军帽沉默着，帽檐上的弹孔像一只凝视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这个它用生命换来的世界。
巨大的、迟来的悲恸如同海啸般终于冲垮了堤坝。
林初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那顶冰冷的、带着血污和汗渍的军帽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粗糙的布料，却洗不去那深嵌其中的血与火的历史。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
为那个再也没能走出黑风坳的老班长。
为那个可能还在挣扎求存的小战士和老兵。
为所有连这样一顶破旧军帽都没能留下的、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无名者。
为他们所承受的一切苦难。
为他们所怀抱的纯粹信仰。
为他们用牺牲浇筑的、他却曾习以为常甚至偶尔抱怨的今天。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终于止歇。
林初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但眼底的迷茫和散漫已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如同经过淬火般的清明与坚定。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绝世珍宝般，用双手将那顶军帽捧起，走到书桌前。
书桌上，电脑屏幕依旧亮着，文档上的光标在“时代价值”四个字后无声闪烁。
他深吸一口气，将周大山的军帽端端正正地、郑重地放在了显示器的旁边。
那枚历经战火、沾染鲜血的红五星，正对着他。在清晨的光线下，它陈旧，简陋，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无声地诉说着一切。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帽檐上那个冰冷的弹孔，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又坚定得像是在进行一次庄严的宣誓。
然后，他转过身，重新坐了下来。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些曾经觉得有些空洞的理论阐述，手指放回了键盘上。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
敲击键盘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稳，有力。每一个字符的落下，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温度。
窗外的阳光完全洒了进来，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那顶静静放在桌角的破旧军帽，以及帽子上，那枚历经风霜、却依旧鲜艳如血的红星。
新的时代，旧的军帽。
无声对话，震耳欲聋。
他回来了。
带着那颗穿越时空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