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汴州刺史府,议事厅。
辰时三刻,汴州七县三十二名主要官员已经到齐,分坐两侧。上首主位空着,那是安定郡王的位置。
官员们低声交谈,神色各异。有的面露期待,有的眉头紧锁,有的目光闪烁。大家都知道,今日是新政正式启动后的第一次全体会议,安定郡王必有重要布置。
辰时正,门外传来通报:“王爷到——”
众人起身,只见林薇一身青色常服,在李元芳的陪同下步入议事厅。她没有穿郡王袍服,但那沉稳的气度、锐利的眼神,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诸位请坐。”林薇在主位落座,目光扫过全场,“今日召集大家,是要宣布新政的具体安排,也是要听听各位对治理汴州的看法。”
她开门见山:“本王来汴州五日,看了些册籍,走了些地方,对汴州的情况有了初步了解。问题很多,但最突出的有三个:一是土地兼并,二是水利失修,三是赋税不均。”
她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新政的重点也是这三个方面。从今日起,我们要做三件事:第一,清丈田亩,限制兼并;第二,疏浚河道,兴修水利;第三,整顿赋税,减轻民负。”
话音落下,议事厅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郡王如此明确地说出来,官员们还是感到心惊。这三件事,哪一件都是硬骨头,哪一件都会触动既得利益者的根本。
“王爷,”坐在左侧首位的一个中年官员起身拱手,“下官汴州长史孙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孙长史请讲。”
孙敬是汴州本地人,在官场混了二十多年,老谋深算。他清了清嗓子,道:“王爷所言三事,确实是汴州积弊。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弊病是数十年积累下来的,要想改变,恐怕……不宜操之过急。”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白:事情难办,要慢慢来。
林薇看着他:“那依孙长史之见,该如何办?”
孙敬道:“下官以为,当循序渐进。比如清丈田亩,可以先选一两个县试点,总结经验后,再推广全州。水利工程,可以先从小型工程做起,待有了成效,再上大工程。赋税整顿更是敏感,需要详细测算,谨慎推行。”
他说话时,有几个官员微微点头,显然赞同他的观点。
林薇心中冷笑。孙敬这番话,看似稳妥,实则是拖延战术。先试点,再推广——等试点完了,一年过去了;从小工程做起——等小工程做完,又一年过去了;详细测算——等测算完,第三年都过去了。
三年时间,足够世家做好应对,足够官员敷衍塞责,足够消磨新政的锐气。
“孙长史说得有理。”林薇没有直接反驳,而是转向其他人,“诸位还有什么看法?”
又一个官员站起来,是汴州司马赵德。就是前天在西门街区被林薇训斥的那位。
“王爷,下官以为孙长史所言甚是。汴州情况复杂,不宜操切。就拿清丈田亩来说,汴州田地分散,地形复杂,要一一清丈,需要大量人手、时间。现在秋收在即,正是农忙时节,若抽调民夫清丈,恐耽误农时,影响收成。”
这话更毒——直接把清丈田亩和耽误农时挂钩,暗示新政会损害农民利益。
接着,又有几个官员发言,个个说得冠冕堂皇,但核心意思都是一个字:拖。
林薇静静听着,心中已经有了数。
汴州官场果然如情报所说,已经被世家渗透。这些官员要么是世家子弟,要么被世家收买,要么慑于世家威势,总之,不会真心配合新政。
等他们说完了,林薇才缓缓开口:“诸位所言,都有道理。新政确实不能操之过急,确实要考虑实际情况。”
孙敬等人脸上露出喜色,以为郡王被说服了。
但林薇话锋一转:“但也不能以此为借口,拖延推诿。农时不能耽误,清丈却可以进行。我们可以采取分区分片的方式,农忙时少派人,农闲时多派人。至于人手……”
她看向一个一直沉默的年轻官员:“陈县令,你们中牟县有多少书吏?”
那年轻官员叫陈实,是中牟县令,进士出身,刚上任两年。他起身道:“回王爷,中牟县衙有书吏二十八人。”
“如果抽调一半,加上乡老、里正协助,再招募些识字的百姓,组成二十个清丈小组,每个小组三人,同时开展工作。一天能清丈多少亩?”
陈实略一计算:“若地形平坦,一个小组一天能清丈两百亩左右。二十个小组,一天四千亩。中牟县共有田亩约四十万亩,全部清丈完……需要一百天。”
“一百天,三个多月。”林薇点点头,“如果全州七县同时开展呢?”
陈实道:“那速度会快很多。但各县情况不同,有些县山地多,清丈难度大……”
“那就难的多给时间,易的少给时间。”林薇道,“总之,本王要的是结果。孙长史,你是汴州长史,总管全州政务。清丈田亩之事,就由你总负责。三个月内,本王要看到汴州完整的田亩册。能做到吗?”
孙敬脸色一僵。他本想拖延,没想到郡王直接把任务压到他头上,还限定了时间。
“王爷……三个月……时间太紧……”
“那就四个月。”林薇道,“但四个月后,本王要看到成果。如果到时看不到,孙长史,你这个长史就不用当了。”
孙敬额头冒汗:“下官……下官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做到。”林薇语气转冷,“本王奉旨推行新政,带着陛下的尚方宝剑。诸位若尽心办事,本王自会论功行赏;若敷衍塞责,阳奉阴违……”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
议事厅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这时,一直沉默的汴州刺史周兴开口了:“王爷,清丈田亩,下官自然支持。但……经费从何而来?清丈需要大量纸张、笔墨、人工,这些都要钱。汴州府库空虚,恐怕……”
又是个“软钉子”——用经费问题来卡脖子。
林薇早有准备:“周刺史放心,经费本王来解决。陛下赐了黄金千两,作为新政启动资金。另外,本王准备发行‘水利债’,向民间募集资金。清丈田亩的经费,先从启动资金中拨付。”
周兴还想说什么,林薇已经站起身:“此事就这么定了。从明日开始,全州清丈田亩。孙长史,三日内拿出详细方案。散会。”
说完,她转身离去,留下满堂官员面面相觑。
回到书房,李元芳忍不住道:“王爷,这些人明显在敷衍推诿。孙敬、赵德、还有那个周兴,都是一伙的。”
林薇冷笑:“我知道。但我们现在不能动他们。动了一个,会牵出一串,引起整个官场动荡。新政刚开始,需要稳定。”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敷衍?”
“当然不。”林薇铺开一张纸,“元芳,你记一下。”
李元芳连忙取笔。
“第一,从今日起,成立‘新政督办司’,由你兼任主事。专门监督新政推行情况,对那些敷衍塞责的官员,记下来,收集证据。”
“第二,让‘凤影’加强对这些官员的监控。特别是孙敬、赵德,我要知道他们每天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第三,从北疆调一批实干官员过来。陈平五日后到,让他主持水利工程。再从北疆调二十名有经验的吏员,充实到各县,协助清丈田亩。”
“第四,启动‘水利债’发行。先在汴州城试点,募集资金十万贯。利息按年五分,以未来水利收益为担保。”
李元芳一一记下:“末将这就去办。”
“等等。”林薇叫住他,“还有一件事。你私下接触一下那个陈实,中牟县令。我看他是个做实事的,可以争取。”
“末将明白。”
李元芳退下后,林薇独自坐在书房里,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
汴州官场的“软钉子”,在她意料之中。世家经营百年,若没有这点掌控力,反倒奇怪了。
但她不惧。
因为她有的是办法对付这些“软钉子”。
接下来的几天,新政开始艰难推行。
清丈田亩的工作在孙敬的主持下“有序”展开。确实是“有序”——太有序了,有序到缓慢。
各县报上来的进度,每天只有几百亩,照这个速度,清完全州田亩至少要两年。
水利工程的勘察设计倒是进展顺利。陈平如期到达,带着北疆的经验和热情,立即投入工作。三天时间,就完成了汴河主要河段的初步勘察。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九月二十五,陈平求见林薇。
“王爷,”这位年轻的农桑专家满脸愤慨,“下官勘察汴河时发现,河堤多处破损,河道严重淤塞。这些都需要立即修缮疏浚。但下官去找工曹要人、要材料,他们总是推三阻四。不是说人手不够,就是说材料紧缺,总之就是不给!”
林薇问道:“工曹主事是谁?”
“叫钱有财,是钱家的人。”
果然,又是世家的人。
“还有,”陈平继续道,“下官勘察时还发现,汴河上有十几座私人水闸,都是沿河大户私自修建的。这些水闸控制着水流,旱时截流,涝时放水,完全不顾上下游百姓的死活。下官要求拆除,可那些人根本不听。”
林薇眼中寒光一闪:“私建水闸,控制水利,这是大罪。陈平,你把具体位置、属于谁家,都记下来。”
“下官已经记了。”陈平呈上一份清单。
林薇接过,扫了一眼。上面列了十二座水闸,王家四座,谢家三座,袁家三座,萧家两座。
“好,很好。”林薇冷笑,“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跟新政作对了。”
这时,苏显儿匆匆进来:“王爷,‘凤影’得到消息,孙敬今晚在‘醉仙楼’宴请四大世家的家主。这是密谈的内容。”
她呈上一份密报。
林薇展开一看,脸色沉了下来。
密报中详细记录了孙敬与四大世家的密谋:他们准备在清丈田亩时制造混乱,比如故意错量田亩,引发纠纷;在水利工程上故意拖延,抬高成本;在赋税整顿上散布谣言,说新政实则是要加税……
更狠的是,他们还准备在十月初一的“新政宣讲会”上,煽动百姓闹事,给林薇一个下马威。
“十月初一……”林薇算了算时间,还有五天。
“王爷,要不要提前制止?”苏显儿问。
林薇沉思片刻,摇头:“不,让他们闹。我要看看,他们能闹到什么程度。”
她看向陈平:“陈平,你继续勘察设计,不要受干扰。需要什么人、什么材料,直接列清单给我,我批条子,从北疆调。”
“是!”
“显儿,加强对这些人的监控。特别是十月初一那天,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
“属下明白!”
两人退下后,林薇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汴州城。
秋日的阳光洒在古老的城墙上,显得宁静而祥和。但林薇知道,这宁静之下,暗流汹涌。
世家不会坐以待毙,官场不会轻易就范。
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
但她已经布好了局。
九月二十八,汴州城突然出现了一批陌生的面孔。
他们是李元芳从北疆调来的吏员,共二十人,都是经过新政锻炼的实干派。一到汴州,就被分配到各县,协助清丈田亩。
这些人的到来,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涟漪。
中牟县,陈实看着分配到本县的三名北疆吏员,心中既惊讶又欣喜。
惊讶的是,郡王居然能从北疆调来人;欣喜的是,这些人一看就是做事的,不是混日子的。
“三位请坐。”陈实亲自倒茶,“不知三位在北疆是做什么的?”
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名叫张铁柱。他憨厚一笑:“回陈县令,小人在北疆是安平县的户曹佐吏,专门负责清丈田亩。安平县的田亩册,就是小人参与清丈的。”
陈实眼睛一亮:“安平县?就是那个半年大变样的安平?”
“正是。”张铁柱自豪地说,“王爷在安平搞试点,清田亩,修水利,减赋税,现在安平百姓的日子,好过多了。”
另外两人也介绍了自己,一个负责水利工程,一个负责赋税核算。
陈实越听越激动。这正是他需要的帮手啊!
“三位来得正好。”他拿出中牟县的田亩图,“我们中牟的情况比较复杂,山地多,田地分散,清丈难度大。三位有什么建议?”
张铁柱仔细看图,然后道:“陈县令,小人以为,可以分三步走。第一步,先清丈平原地区的田亩,这里地势平坦,速度快;第二步,清丈丘陵地区的田亩,这里需要更多人手;第三步,清丈山区的田亩,这里最难,可以放到最后。”
他指着图上的几个点:“另外,可以发动乡老、里正参与。他们熟悉本地情况,有他们协助,能事半功倍。”
陈实连连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从明日开始,我们就全面铺开!”
有了北疆吏员的加入,中牟县的清丈工作迅速推进。一天时间,就清丈了八千亩,是之前速度的十倍。
消息传到其他县,那些敷衍推诿的官员坐不住了。
孙敬紧急召见各县县令:“怎么回事?中牟怎么这么快?”
中牟县丞苦着脸:“孙长史,中牟来了三个北疆的吏员,经验丰富,方法得当。下官……下官挡不住啊。”
“废物!”孙敬怒道,“不会想办法拖一拖吗?”
“拖不了啊。陈县令亲自督阵,那三个北疆人更是拼命。他们天不亮就出发,天黑才回来,一天工作六个时辰。下官要是敢拖,陈县令就要上报王爷……”
孙敬气得脸色发青。
他意识到,郡王这招“掺沙子”,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北疆来的这些人,不受本地势力影响,只听郡王的命令。有他们在,想拖延推诿就难了。
“看来,得用那招了……”孙敬眼中闪过阴冷的光芒。
九月三十,深夜。
汴州城西,一处偏僻的宅院。
孙敬、赵德,还有四大世家的代表,秘密聚集。
“诸位,”孙敬压低声音,“情况不妙。郡王从北疆调来了人,清丈进度加快了。照这个速度,不用四个月,三个月就能完成。”
王元直冷笑:“那就让他们完不成。十月初一的宣讲会,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赵德道,“已经找了五百人,都是各家的佃户、仆役。到时候,他们会‘自发’地站出来,质问新政,制造混乱。”
“好!”谢安石道,“要让那个女郡王知道,汴州不是她撒野的地方!”
萧景琰阴恻恻地说:“不止要闹事,还要见血。我已经安排了几个人,混在人群中。到时候,趁乱……给她来一下。”
众人一惊。
“这……会不会太冒险?”袁本初犹豫道。
“冒险?”萧景琰冷笑,“等她站稳脚跟,我们全都得完蛋!不如趁她立足未稳,一劳永逸!”
孙敬咬了咬牙:“好!就按萧兄说的办!但要做得干净,不能留下把柄。”
“放心,都是死士。事成之后,会‘自杀’灭口。”
密谋持续到子时。
但他们不知道,这一切,都被潜伏在房顶的“青鸾”队员,听得清清楚楚。
消息很快传到林薇耳中。
“果然要动手了。”林薇听完汇报,神色平静,“显儿,都安排好了吗?”
苏显儿点头:“都安排好了。‘淬火’已经布控,十月初一那天,会场内外都有我们的人。只要他们敢动手,保证一个都跑不了。”
“好。”林薇眼中闪过寒光,“那就让他们来吧。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作茧自缚,什么叫自取灭亡。”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
夜色中的汴州城,万家灯火。
明天,十月初一,将是新政的第一个关键节点。
也是她与世家、与旧势力的第一次正面交锋。
她已做好准备。
准备好迎接一切挑战,
准备好粉碎一切阴谋,
准备好开创一个新时代。
因为她是林薇,
是安定郡王,
是奉旨推行新政的变革者。
她的身后,有陛下的支持,有百姓的期待,有理想的指引。
她的面前,是顽固的旧势力,是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是千年的积弊。
但她不惧。
因为她知道,历史在她这一边,
未来在她这一边,
正义在她这一边。
而她,将高举新政的旗帜,
在汴州,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打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之战。
这一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因为这一战的胜负,
不仅关乎新政的命运,
更关乎这个国家的未来,
关乎千万百姓的福祉。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