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的保定,秋意渐浓。清晨的风带着明显的凉意,吹得厂区里那几棵杨树的叶子哗啦啦作响。吴普同骑车到公司时,看见院子里的落叶已经被扫成一堆,堆在墙角,像一座小小的黄色坟墓。
牛丽娟是周四下午回来的。吴普同从仓库调研回来时,正好在办公楼门口碰见她。她穿着件浅灰色的风衣,拖着一个小行李箱,风尘仆仆的样子,但精神很好。看见吴普同,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牛工回来了?出差顺利吗?”吴普同客气地问。
“还行。”牛丽娟简短地回答,没有停留,径直走进了办公楼。
周五上午,研发部开周会。周经理出差还没回来,会议由牛丽娟主持。小会议室里,除了吴普同和牛丽娟,还有两个技术员。气氛有些微妙——牛工出差一周,回来后第一次开会,大家都不知道她会说什么。
牛丽娟先汇报了供应商审核的情况。她讲得很详细,哪个供应商的设备老化,哪个供应商的检测流程不规范,哪个供应商的原料存在质量问题……数据详实,分析到位,显示出她丰富的经验和专业能力。
“这次审核发现的问题,我已经整理成报告,发给刘总了。”她最后说,“建议对其中三家供应商提出整改要求,如果整改不到位,考虑更换。”
大家都点头。吴普同也不得不承认,牛丽娟的工作确实做得扎实。她也许保守,也许对新事物有抵触,但在她的专业领域里,她是无可挑剔的。
“小吴,”牛丽娟突然转向他,“你那边怎么样?数据采集系统运行还稳定吗?”
“稳定。”吴普同说,“上周优化了界面,操作更简便了。车间反馈还不错。”
“那就好。”牛丽娟点点头,“系统稳定是第一位的。如果频繁出问题,工人就不愿意用了。”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关心,但吴普同听出了弦外之音——还是在强调系统的“稳定性”问题。
“牛工,”吴普同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口,“有个事想跟您核实一下。”
“你说。”牛丽娟看着他,表情平静。
“上周六下午,系统日志显示您的工号有登录记录。”吴普同尽量让语气平和,“查看了一些生产数据和配方记录。我想问问,是您本人操作的吗?还是系统记录有误?”
会议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两个技术员互相看了一眼,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记。牛丽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眼神锐利了些。
“上周六下午?”她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回忆,“那天我确实回公司了。出差提前结束,有些资料要整理。”
她顿了顿,看着吴普同:“怎么,我用自己的工号登录系统,有问题吗?”
“不是有问题。”吴普同解释道,“只是系统日志显示,您查看了一些……超出化验室权限范围的数据。比如生产记录、配方详情。我想确认一下,是您本人查看的吗?如果是,可能需要向周经理报备一下权限调整。”
这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清楚——你在查看不该你看的数据。
牛丽娟笑了,那笑容很淡,几乎看不出来:“小吴,你想多了。我作为研发部的老员工,查看生产数据和配方记录,是为了工作需要。这次审核供应商,有些原料的质量问题可能影响到配方,我需要了解具体情况。”
她说得合情合理。吴普同一时语塞。
“而且,”牛丽娟继续说,语气依然平和,但话锋转厉,“系统权限设置是你做的。如果你觉得我权限不够,可以向周经理申请调整。但你没有证据就质问我查看数据的动机,这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吴普同想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牛丽娟打断他,“小吴,我知道你年轻,有想法,想把系统做好。但做技术工作,最重要的是严谨,是事实。不能凭一点系统日志,就怀疑老同志的工作动机。这样会影响团结,你知道吗?”
她的话一句接一句,逻辑严密,语气诚恳,完全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吴普同感到一阵憋闷——明明是他发现了异常,现在反而成了“疑神疑鬼”、“破坏团结”的人。
“牛工,我只是确认一下。”他努力保持平静,“系统日志显示您在非工作时间多次登录,查看非权限数据。作为系统管理员,我有责任了解情况。”
“多次?”牛丽娟的眉头微微皱起,“小吴,你是在调查我吗?”
“不是调查,是核实。”吴普同坚持。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两个技术员大气不敢出,低着头,假装不存在。
过了好一会儿,牛丽娟才缓缓开口:“好,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明确告诉你:我查看那些数据,是为了工作。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问周经理,可以去问刘总。但小吴,我得提醒你一句:在职场上,信任是基础。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还怎么一起工作?”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文件:“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小吴,你留一下。”
两个技术员如蒙大赦,迅速离开了会议室。门关上的瞬间,房间里只剩下吴普同和牛丽娟。
牛丽娟没有立即说话。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厂区。阳光很好,照在她脸上,能清楚地看到她眼角的皱纹。这个在绿源干了八年的老技术员,此刻的背影显得有些疲惫。
“小吴,”她没有回头,声音很轻,“你觉得我是在针对你,是吗?”
吴普同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愣了一下,才说:“我没有这么说。”
“但你心里是这么想的。”牛丽娟转过身,看着他,“你觉得我反对你的系统,拖延你的样品,在背后说你的坏话,现在又偷偷查看你的数据——所有这些,都是在针对你。”
吴普同沉默。她说对了。
牛丽娟苦笑了一下,走回会议桌前坐下:“小吴,我承认,我对你的系统有顾虑。我觉得它太超前,不适合咱们厂。我也承认,我有时候说话直接,可能让你不舒服。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没有针对你个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从公司利益出发。”
她说得很诚恳。但吴普同心里有个声音在问:真的吗?那些非工作时间的登录记录,那些超出权限的数据查看,真的是为了公司利益?
“牛工,”他深吸一口气,“我相信您是为公司好。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非工作时间查看那些数据?如果是为了工作,正常上班时间不可以吗?”
牛丽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我习惯了周末加班。在绿源八年,我周末来公司的次数数不清。这次出差回来,有些数据要核对,就过来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吴普同说,“但系统日志显示,这三个月您有六次非工作时间登录记录,每次都查看了大量数据。这……也是工作需要吗?”
他把“六次”说得很重。这是他的底牌——如果牛丽娟真的是为了工作,为什么会这么频繁地在非工作时间登录?
牛丽娟沉默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一下,两下,三下。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小吴,我在绿源干了八年。这八年里,我见证了厂子从小作坊发展到现在的规模。我付出了多少心血,你可能想象不到。”
她抬起头,看着吴普同:“现在厂子大了,来了新人,有了新技术。我承认,我有时候跟不上。但我对厂子的感情,是真的。我做的每一件事,都问心无愧。”
她没有直接回答吴普同的问题,而是打起了感情牌。吴普同心里明白,但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这样吧,”牛丽娟站起身,“既然你对我有疑虑,咱们去找周经理。让他来评判。”
“周经理还没回来。”吴普同说。
“那就等周一。”牛丽娟说,“周一他回来,咱们当面说清楚。免得到时候你又说我背后搞小动作。”
她说得很坦然,倒让吴普同有些不确定了。难道真的是自己多心了?
会议不欢而散。吴普同回到办公室,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乱糟糟的。牛丽娟的话在他耳边回响:“我对厂子的感情是真的。”“我做的每一件事都问心无愧。”
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些异常登录记录怎么解释?如果是假的,她为什么敢这么坦然地要求找周经理对质?
他想不明白。
中午去食堂吃饭时,他遇到了王主任。两人打了饭,找了个角落坐下。
“吴工,脸色不太好啊。”王主任说,“怎么了?”
吴普同犹豫了一下,把早上的事简单说了说。王主任听完,叹了口气。
“吴工,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他压低声音。
“您说。”
“牛工这个人……在厂里待了八年,根深蒂固。”王主任说,“她跟刘总关系也不错,当年刘总创业的时候,她就跟着了。你要跟她硬碰硬,恐怕……占不到便宜。”
吴普同心里一沉:“王主任,您的意思是,我就该装作不知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主任连忙说,“我的意思是,处理这种事要讲究方法。你没有确凿证据,光凭系统日志,很难证明什么。而且就算证明了她在非工作时间登录,她也可以说是加班工作。到时候,反而显得你小题大做,破坏团结。”
这话和牛丽娟说的如出一辙。吴普同感到一阵无力。
“那我该怎么办?”他问。
“忍。”王主任说,“职场就是这样,有时候要忍。你把系统做好,把工作做好,用成绩说话。时间长了,大家自然会看到你的价值。”
“可是……”
“没有可是。”王主任拍拍他的肩膀,“吴工,你还年轻,路还长。别为了一时之气,毁了自己的前途。”
吃完饭,吴普同回到办公室,心里更加沉重了。王主任的话很现实,也很残酷。但他知道,那是真话。
下午,他强迫自己投入工作。仓库调研报告还没写完,他打开文档,继续整理数据。但脑子里总是想着早上的事,工作效率很低。
四点多,周经理回来了。他刚出差回来,看起来很疲惫,但听说吴普同和牛丽娟的事,还是立即把两人叫到了办公室。
周经理的办公室里,气氛凝重。吴普同和牛丽娟分坐在办公桌两侧,周经理坐在中间,揉着太阳穴。
“说吧,怎么回事?”周经理问。
牛丽娟先开口,语气平静:“周经理,小吴怀疑我利用职务之便,查看非权限数据。我想请您做个公证,看看我到底有没有违规。”
周经理看向吴普同:“小吴,你说。”
吴普同把系统日志的发现说了一遍,语气尽量客观。他提到牛丽娟在非工作时间多次登录,查看生产数据和配方记录,还试图访问系统后台。
周经理听完,沉默了很久。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出风声。
“牛工,”他转向牛丽娟,“小吴说的这些,属实吗?”
“登录是属实的。”牛丽娟坦然承认,“我确实在周末回过公司,查看过一些数据。但我的动机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别的。”
“查看生产数据和配方记录,也是工作需要?”
“是。”牛丽娟说,“这次审核供应商,发现有些原料存在质量问题。我需要了解这些原料用在了哪些配方里,影响有多大。这是为了评估风险,提出改进建议。”
她说得有理有据。周经理点点头,又问吴普同:“小吴,系统权限设置,牛工确实不能查看那些数据吗?”
“按权限设置,化验室只能查看检测数据。”吴普同说,“生产数据和配方详情,是生产部和研发部的权限。”
“那为什么牛工能查看?”周经理问。
这个问题把吴普同问住了。是啊,如果权限设置正确,牛丽娟应该查看不了那些数据才对。除非……
“可能是我权限设置有问题。”他承认,“或者系统有漏洞。”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周经理说,“作为系统管理员,权限设置不严,系统有漏洞,这是你的失职。”
吴普同感到一阵憋屈。明明是他发现了异常,现在反而成了他的错。
“周经理,”牛丽娟适时开口,“我觉得这件事到此为止吧。小吴也是出于责任心,想维护系统安全。虽然方法可能不太恰当,但初衷是好的。”
她主动给了台阶,显得大度而宽容。周经理点点头:“牛工说得对。小吴,你以后发现什么问题,要先跟我沟通,不要直接质问同事。这样影响团结。”
他又转向牛丽娟:“牛工,你以后查看数据,如果涉及其他部门,最好先打个招呼。避免误会。”
“好,我记住了。”牛丽娟点头。
“那就这样吧。”周经理摆摆手,“都回去工作吧。这件事就过去了,以后谁都不要再提。”
从周经理办公室出来,吴普同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周经理明显在息事宁人,各打五十大板,但实质上偏向了牛丽娟。理由很简单——牛丽娟是老员工,有经验,有人脉,而他只是个新人。
牛丽娟走在前面,脚步平稳。走到楼梯口时,她停下,回头看了吴普同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胜利者的矜持,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
“小吴,”她说,“好好工作。别想太多。”
然后她转身下楼,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楼梯间里回荡,渐渐远去。
吴普同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楼道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车间的机器声嗡嗡地传来,低沉而持续,像是这座工厂永不停歇的呼吸。
他知道,这场对峙他输了。输得很难看,输得没有脾气。
不是因为牛丽娟多高明,而是因为职场就是这样——新人没有话语权,没有质疑的资格。你的发现,你的证据,在“团结”、“和谐”、“经验”这些大词面前,一文不值。
他慢慢走回办公室,坐在椅子上,看着电脑屏幕。屏幕上还是那份没写完的仓库调研报告,字密密麻麻,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手机响了,是马雪艳发来的短信:“晚上想吃什么?”
他回复:“随便。”
“怎么了?工作不顺?”
“嗯,有点。”
“回家说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看着这条短信,吴普同鼻子一酸。在这个冷漠的职场里,至少家里还有温暖,还有人在等他。
他关掉电脑,收拾东西下班。走出办公楼时,夕阳西斜,把天空染成金红色。厂区里的工人们陆续下班,说笑着走出大门,谈论着周末的计划。
门卫老张看见他,咧嘴笑:“吴工,下班啦?周末愉快!”
“周末愉快。”吴普同勉强笑笑。
骑自行车回家的路上,晚风吹在脸上,带着秋日的凉意。街边的梧桐树叶已经开始大量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车轮碾过时发出沙沙的声响。
吴普同骑得很慢。他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是不是太较真了?是不是应该像王主任说的那样,忍一忍,等一等?
但他心里那个声音告诉他:没有错。发现异常,核实情况,这是他的责任。如果每个人都明哲保身,那问题永远得不到解决。
可是,坚持原则的结果是什么?是被人指责“疑神疑鬼”,是被人说“破坏团结”,是在领导那里留下不好的印象。
现实就是这样讽刺。
到家时,马雪艳已经做好了饭。红烧排骨,炒青菜,还有西红柿鸡蛋汤。都是他爱吃的。
“今天怎么这么丰盛?”他问。
“看你心情不好,给你补补。”马雪艳盛了碗饭给他,“说吧,怎么了?”
吴普同把今天的事说了一遍。马雪艳静静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她这是在欺负你。”听完后,马雪艳说,“什么‘疑神疑鬼’,什么‘破坏团结’,都是借口。她就是不想让你抓住把柄。”
“我知道。”吴普同叹气,“但周经理明显偏向她。我没有办法。”
“那你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吴普同苦笑,“去跟刘总告状?刘总更不会信我。牛工在绿源八年,我才一年。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马雪艳沉默了。她知道吴普同说得对。职场上,资历就是话语权。
“那你想怎么办?”她问。
“我不知道。”吴普同摇头,“继续工作吧。把系统做好,把方案完善好。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马雪艳看着他疲惫的脸,心疼得厉害。但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给他一个温暖的家,一顿热乎的饭。
“吃饭吧。”她夹了块排骨给他,“别想太多了。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吴普同点点头,开始吃饭。排骨炖得很烂,很香,但他吃得没什么滋味。
饭后,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工作,而是早早地躺下了。马雪艳陪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
“雪艳,”黑暗中,吴普同突然开口,“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在职场混?我太直了,不会拐弯,不会来事。”
“不是你不适合,是职场太复杂。”马雪艳说,“但普同,你不能改变自己。你要是变得圆滑了,会来事了,那你就不是你了。”
“可是现在的我,在职场里寸步难行。”
“那就换个地方。”马雪艳说,“天下这么大,总有适合你的地方。”
吴普同没说话。他知道马雪艳说得容易,做起来难。现在工作不好找,而且小梅的病需要稳定的经济来源。他不能轻易辞职。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吴普同闭上眼睛,但睡不着。牛丽娟的话,周经理的话,王主任的话,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回响。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和牛丽娟的关系彻底破裂了。以前还能维持表面的客气,现在连客气都没有了。以后的工作,只会更难。
但他没有退路。他必须坚持下去,必须在这个复杂的环境里,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夜色中,他握紧了拳头。虽然无力,虽然疲惫,但他不能倒下。
因为他是吴普同。是从西里村走出来的大学生,是家人的依靠,是妻子的希望。他必须坚强,必须走下去。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还会有困难,还会有挑战,但他必须面对。
因为生活,从来不会因为你的软弱而对你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