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琼州海峡时,海风突然软了下来,带着股甜腥气,把舱里的稻种都熏得发了芽似的,鼓鼓囊囊的。农官周茂才掀开麻袋,抓出一把占城稻种,指腹碾过那层薄薄的稻壳,心里踏实得很——这可是从宫里库房里挑出来的良种,穗长粒满,最要紧的是“早熟”,五十天就能收一茬,在南洋这地界,一年能种三季,想想都让人心里发颤。
同行的还有六个老农,都是从江浙一带选来的“种田把式”,裤脚还沾着老家的泥。林老汉蹲在船板上,正用草绳捆扎秧苗,听见周茂才说“快到了”,直起腰往远处看。只见一片望不到边的红土地,从海岸一直铺到天边,上头稀稀拉拉长着些叫不出名的野草,风一吹,像没剃干净的头皮。
“这地,能长庄稼?”有人嘀咕。
周茂才拍了拍麻袋:“能长!你看这土,攥一把能攥出油来,比咱老家的黑土还肥!就是得先把草除干净,烧了做肥料,叫‘火耕’。”
上岸头三天,移民们看着这片荒滩发怵。有从山西来的汉子,扛着锄头转了三圈,直咧嘴:“这草比人高,石头比拳头大,咋种啊?”
林老汉没说话,抡起砍刀就割起草来。他这辈子跟土地打交道,知道“土性”这东西,看着野,只要肯下力气,总能顺过来。周茂才让大伙把割下来的草堆成垛,点了把火。火舌舔着干草,噼啪作响,浓烟卷着草灰往天上飘,把日头都染成了橘红色。烧过的土地黑乎乎的,脚踩上去烫乎乎的,像踩着刚出锅的窝头。
“这叫‘烧荒’,”周茂才拿着铁锨翻地,黑土块里冒出缕缕白气,“草灰是好肥料,埋在土里,稻子能长得比孩子还壮!”
撒种那天,周茂才特意让人烧了锅米汤,拌在稻种里。“黏住点土,免得被鸟啄了。”他教大伙把种子拌得匀匀的,再往垄上一撒,脚轻轻一碾,就算种上了。林老汉蹲在垄边,看着自己撒下去的种子,心里直打鼓——在老家,种稻子得育秧、插秧,哪有这么省事的?
“周官爷,这能成?”
“放心,”周茂才拍着胸脯,“占城稻就这性子,不娇气!这边光照足,雨水多,不出五十天,保准给你结出金疙瘩!”
果然,二十天不到,绿油油的稻苗就齐刷刷冒了出来,密得能盖住地皮。林老汉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转,看稻苗抽叶、拔节,心里比瞅着孙子还热乎。有回下暴雨,他披着蓑衣在地里守了一夜,就怕水流冲了苗。天亮时,看见稻苗被雨洗得油亮,根须在泥里扎得更紧了,才咧开嘴笑。
五十天头上,稻穗沉甸甸地垂下来,压得秆子弯了腰。割稻子那天,移民们都来帮忙,镰刀唰唰响,稻穗堆成了山。林老汉割着割着,突然蹲在地里哭了——他这辈子,在老家种一季稻,最多收三担,这一茬,光他那三分地,就割了两担半!
“哭啥?”周茂才递给他块粗布巾,“这才头一季!歇十天,咱再种第二季,赶在台风来之前,还能收一茬!”
第二季种下去时,林老汉学机灵了。他跟着周茂才学“开渠”,把山涧里的水引到田里,不用再等老天爷下雨。稻子长得更旺了,穗子比头季还长,脱粒的时候,谷粒蹦进木斛里,噼里啪啦响得喜人。这一季,他收了三担整。
算下来,两季就收了五担半,比老家一年的收成还多一倍!林老汉摸着粮仓的木壁,觉得做梦都不敢这么想。夜里,他就着油灯,给老家的儿子写信。手笨,写得歪歪扭扭的:
“儿啊,南洋的土是真肥,撒把种子就能长。周官爷带的占城稻,五十天收一茬,我种了两季,打了六担稻子(注:老汉怕儿子担心,多报了半担)。这边雨水足,不用抗旱,就是太阳毒,得戴草帽。
你娘要是肯来,就让她跟你媳妇一起过来。这边地多,随便开一片,就能养活一家子。周官爷说,年底再种第三季,收了稻子,我给你寄两担新米,尝尝这南洋的味道。
对了,你那小孙子,会走了吧?告诉他,爷爷在这边种的稻子,比他还高呢!”
信寄出去那天,周茂才正带着人修水车。木头齿轮转得哗哗响,把低处的水抽到高处的田里,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光。林老汉凑过去帮忙,听见周茂才跟新来的移民说:“这占城稻啊,不光能吃,还能酿酒、做年糕。等明年咱再修个碾米坊,把米运回老家去,让大伙都尝尝,南洋的米,有多香!”
远处的稻田里,第二季的稻茬还没清完,新播的第三季种子已经发了芽,嫩得像翡翠。林老汉突然觉得,这南洋的土地,就像个敞着怀的娘,你只要肯流汗,她就肯给你最好的收成。
夜里躺在竹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和远处的水车声,林老汉摸了摸枕头下的信稿——那是他写给儿子的第二封信,还没写完。上面说,周官爷要教大伙种甘蔗了,说糖能卖大钱。
“咱也学学新法子,”他在心里跟自己说,“人老了,也得跟着土地一起,长出点新模样。”
月光从竹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拼出细碎的银斑,像撒了一地的谷粒。林老汉笑了,打着哈欠翻了个身,梦里都是稻子成熟的味道,金灿灿的,把天和地都连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