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本该清澈的大眼睛里，被人工强行注满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经过反复训练的“快乐”光芒，但那瞳孔深处，却藏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茫然、僵硬，甚至是一点点……微不可查的恐惧？女孩胸前，一枚闪闪发光的“市级微笑天使”徽章，像一枚冰冷的勋章，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照片下方，女孩的名字被冰冷的电子艺术字体放大、加亮，如同烙印般打在屏幕上：
**朵朵 · 陈**
她的笑容，被强行放大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像一张巨大无比、精致而冰冷的电子面具，覆盖了所有的真实，淹没了所有的杂音。无数行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停下匆忙的脚步，仰着头，被这突如其来的、铺天盖地的“天使”光芒所笼罩。
他们的脸上映照着电子屏幕变幻的蓝白光芒，表情各异：呆滞、好奇、麻木、茫然，或是被那程序化的笑容无意识地感染，嘴角也牵动起一丝模仿的弧度。
“微笑天使……朵朵？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公交站台，一个刷着手机等车的年轻人被强光刺得眯起眼，下意识地跟着屏幕里的笑容咧了咧嘴，随即又觉得有点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市级天使？陈……陈？”街角报亭，看店的大爷眯着昏花的老眼，费力地看着对面百货大楼整面墙巨幕上那张熟悉又有点陌生的笑脸，手里的廉价香烟忘了弹灰，长长的烟灰“啪嗒”掉在他磨得发亮的旧皮鞋上。他总觉得，这姑娘有点像那个总来买《法制周刊》、一脸严肃的陈警官……的女儿？
城市之光的信息洪流，以最粗暴、最耀眼、最不容抗拒的方式，瞬间淹没了林柚那诡异口水网络发出的、如同垂死蚊蚋般的微弱尖啸。天使降临，光芒万丈。所有的不和谐音，所有潜在的质疑，似乎都被这宏大而冰冷的官方叙事强行抹平、覆盖、消音。
***
城市的另一端。“深夜港湾”电台直播间。
厚重的隔音玻璃如同一道透明的结界，将外界的喧嚣与那铺天盖地的电子天使光芒隔绝在外。
直播间内，只有设备散热风扇低沉的嗡鸣和周默自己平缓、带着安抚魔力的呼吸声在回荡。
柔和的暖光灯打在他身上，在调音台光滑的表面上投下清晰的轮廓。他刚刚结束一段舒缓如溪流般的钢琴背景音乐铺垫，指尖在推子上轻柔地滑过，将音乐声渐隐。他微微调整了一下面前那支专业电容麦克风的角度，确保收音清晰，然后拿起旁边一叠打印好的听众互动留言卡片。
耳机里，除了导播间偶尔传来的、简洁的指令声（“音乐收尾漂亮，默哥准备接话”），还有一层极其微弱、经过多重加密和过滤的、如同生命脐带般的背景音流——那是他感知身处险境的伙伴们状态的唯一途径。
左边声道，是疗养院林柚那边传来的、规律的、如同催眠曲般的滴水声，“嘀嗒…嘀嗒…”，稳定得令人心安；右边声道，是宠物店陈小乐那边传来的、金元宝啃食南瓜籽的细微“咔嚓咔嚓”声，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和……嗯，仓鼠的满足感。
平静。一如既往的、虚假的平静表象。
周默拿起桌上的水杯，凑到嘴边，温热的水汽氤氲上来，正要润润他因长时间播音而有些干涩的嗓子——
“滋滋……咔……”
耳机里，那代表着疗养院滴水声的稳定左声道底噪，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像老式收音机突然遭遇强烈干扰，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却异常刺耳、如同指甲刮过黑板的杂音！
紧接着，右声道里那令人安心的、充满烟火气的“咔嚓”声，骤然被一声凄厉到完全变形、充满了极致痛苦和生物本能的恐惧的动物尖啸所取代！那尖啸声之惨烈，仿佛穿透了耳膜，直接刺入了大脑皮层！
“噗——！”
周默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水，一滴不剩，全数呈喷射状喷在了面前昂贵复杂的调音台上！水珠四溅，落在推子、旋钮、电平表光滑的表面，甚至有几滴调皮地跳进了推子的缝隙里！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被电子设备加热后的水汽味。
“咳！咳咳咳……”他被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他手忙脚乱地去抓控制台上的纸巾盒，心脏在胸腔里如同失控的引擎般狂跳！不是因为呛水，而是因为那两声来自耳机深处、代表绝对异常和巨大危机的恐怖声响！
**林柚！小乐！那边出事了！而且是足以致命的、远超预想的大事！**
他一边狼狈地用纸巾胡乱擦拭着调音台上的水渍，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极其紧张地瞥了一眼直播间外的导播间。
玻璃墙后，戴着耳机的年轻导播小张似乎正专注于面前的监视器，只是对他这边突然的动静投来一个略带疑惑的眼神，随即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示意直播信号没问题，让他继续。
周默强迫自己低下头，借着擦桌子的动作，狠狠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强压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痒意和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
直播不能断！这是他们目前最安全的掩护！他抓起下一张留言卡片，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深深掐进了卡片的边缘。他抬起头，对着麦克风，声音努力维持着一贯的平稳、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轻松笑意，尽管他感觉自己的声带像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好，让我们来看下一位听众‘午夜飞行’的留言，”他清晰地念出那个Id，目光扫过卡片上工整的字迹，“他说……最近工作压力有点大，失眠严重，感觉脑子像一团浆糊，想点一首能让人真正放松下来、放空大脑的歌……”他的语速控制得恰到好处，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就在他念到“放空大脑”四个字时——
耳机里，那刺耳的动物尖啸和混乱的杂音，骤然消失了。
但这突如其来的死寂，比刚才的噪音更加恐怖！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气压低到令人窒息的绝对安静！
就在这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之中——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起伏、完全由电子合成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针，毫无预兆地、直接刺入了他耳道的最深处！它盖过了他自己正在播报的声音，盖过了导播间微弱的指令，盖过了设备的所有底噪，以一种绝对优先级的姿态，强行占据了他全部的听觉神经：
“目标…锁定…清除…倒计时…开始——”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做的子弹，精准地射入他的大脑核心。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金属的冰冷和死亡的宣告。
周默念着听众留言的声音，极其微不可查地、几乎无法被任何人察觉地顿住了半拍。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半拍里，他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玻璃墙外的导播小张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常，疑惑地微微皱了下眉，歪头凑近了自己的监听耳机。
周默立刻接上，语调甚至比刚才更加刻意地轻松上扬，带着一种电台主持人特有的、安抚人心的暖意：
“……嗯，这位‘午夜飞行’朋友，你的感受我非常理解。在这座快节奏的城市里，压力确实像无形的枷锁……”
他的手指，在调音台下方的阴影里，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抠住了工作台冰冷的金属边缘，指甲因为巨大的压力而泛白、变形，几乎要嵌进坚硬的金属里！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惧感，如同无数条滑腻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并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
**目标锁定？清除倒计时？**
谁的目标？清除谁？
朵朵那张被强行放大到城市每个角落的、带着僵硬笑容和眼底茫然的巨幅照片，瞬间在他脑海中炸开，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
林柚在疗养院深处那阴冷馊臭房间里的孤身犯险，陈小乐宠物店里金元宝那凄厉到变形的、如同濒死的惨叫，秦瞳那张在咖啡渍后阴沉的脸……所有破碎的线索、所有不祥的预感，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电子宣告强行串联起来！
寒意，彻骨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冰封了他全身的血液。他坐在温暖的聚光灯下，用最温柔的声音念着关于放松和放空的留言，却感觉自己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推入一个深不见底、冰冷粘稠、充满致命陷阱的黑暗沼泽。
那倒计时的滴答声，仿佛已经穿透了耳膜，直接敲打在他的头骨上，每一声都预示着毁灭的临近。
他几乎是机械地抬起头，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直播间那面巨大的隔音玻璃窗外。城市的霓虹在渐浓的夜色中流淌闪烁，编织着虚假的繁华。
其中一块正对着直播间的、占据半栋楼高的巨型广告屏上，“微笑天使”朵朵·陈那被电子强光修饰得毫无瑕疵、完美无缺的笑容，正穿透厚重的玻璃，清晰地、冰冷地映入他的眼帘。
那笑容，此刻看起来，不再像天使的祝福。
它像一个冰冷的、无声的、带着巨大嘲讽意味的……句号。悬在暗流汹涌、危机四伏的城市上空，也悬在他们所有人命运的咽喉之上。
口水带来的诡异信号，金元宝预警的炸毛与惨叫，蜂巢监控屏上喷溅的咖啡与无法解析的红色尖峰，城市之光强制推送的“天使”光芒，还有此刻耳机里那冰冷的死亡倒计时——这一切碎片，在周默被恐惧和冷静同时撕裂的大脑中疯狂旋转、碰撞、重组，试图拼凑出那隐匿于光明之下的狰狞轮廓。
数据沼泽的冰冷泥浆，正无声地漫过脚踝，并迅速向上蔓延，企图吞噬一切。而倒计时的秒针，已经开始无情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