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萧景瑭那几乎要将她撕碎的目光,穆琯玉非但没有畏惧或恼怒,反而向前踏了一小步。
这一步并不带压迫感,却瞬间让萧景瑭如同受惊的猫般,脊背弓起,更加警惕。
她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复杂情绪,仿佛透过眼前这个满身是刺的少年,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废弃宫殿里,睁着天真大眼睛听她讲故事的小男孩。
她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精准地砸碎了萧景瑭用恨意筑起的坚硬外壳。
“小星星,如今小羊回来了……”
她重复着当年那个关于“小羊”和“大灰狼”的故事隐喻,目光沉静地落在他写满抗拒的脸上。
“你可愿意再和她说话?”
小羊……
这个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了他记忆深处那个被刻意封存的角落。
那个关于草原、小羊、大灰狼和星星的故事,那个曾经让他深信不疑、满怀期待的“约定”……
随之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被欺骗感,是那句冰冷的“女人都是不能相信的”,是那个带着嘲讽意味的、将他所有天真彻底击碎的吻!
她怎么敢!
她怎么还敢用这个故事!
用这个称呼!
她以为一切还能回到从前吗?
萧景瑭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粗重。
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能抑制住那瞬间冲上眼眶的、混合着巨大委屈和愤怒的酸涩。
“闭嘴!”
他终于爆发出来,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有些变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
“你不配提那个故事!不配叫那个名字!”
“是你说的!女人都是不能相信的!是你教我的!”
“现在你又回来……又想骗我吗?”
他用最凶狠的态度来保护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然而,在那汹涌的恨意之下,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里,是否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小羊回来”这件事本身的、极其微弱的震动。
穆琯玉静静地听着他的控诉,没有打断,也没有反驳。
直到他吼完,急促地喘息着,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我教你的,是让你学会分辨,学会保护自己。”
“而不是让你变成一个只会被恨意驱使的、连真相都不敢面对的懦夫。”
她微微歪头,审视着他,抛出了一个直击核心的问题。
“萧景瑭,你恨我,到底是因为我‘骗’了你,还是因为……你发现自己,竟然还在意我是否回来?”
她在胡说!
她怎么敢!
他在意?
他怎么可能在意一个骗子的去留!
他恨她,恨她的欺骗,恨她的背叛,恨她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恨意是如此的纯粹、如此的理所当然,支撑着他度过无数个日夜……可现在,她竟然用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想玷污这份恨意的纯粹?
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萧景瑭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死死地瞪着穆琯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被戳破心事的惊怒和狼狈。
“你胡说!”
他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尖锐。
“我在意?我恨不得你死!我日日祈祷你永远别再出现!”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回来了,说几句软话,就能把过去一笔勾销吗?”
他扯出一个充满恶意的、近乎扭曲的笑容,试图用攻击来保护自己。
“弱者注定被支配,善良是没用的!”
“看看你现在,装出这副样子,不就是最看不起的弱者姿态吗!”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全都混合成最伤人的利箭,朝着穆琯玉射去。
“我告诉你,穆琯玉!我不需要你的‘回来’,更不需要你的‘说话’!凌安城不需要你,七哥不需要你。”
“我!更不需要你!”
他吼出最后几个字,胸口剧烈起伏,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泛起更深的红意,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又被他强行逼了回去。
他死死地咬着牙,倔强地昂着头,像一座即将崩塌却仍在负隅顽抗的孤堡。
穆琯玉静静地听着他声嘶力竭的控诉,看着他如同困兽般挣扎、用最锋利的言语武装自己的模样。
那些充满恨意的话,那些试图刺伤她的攻击,落在她耳中,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过滤了。
她的目光穿透了他激烈的反抗,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那是一个害怕再次受伤、始终被困在五岁那年那个背叛夜晚的孩子。
他筑起的高墙,与其说是为了攻击她,不如说是为了保护那个曾经毫无保留相信别人、却被伤得遍体鳞伤的自己。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废弃的绮华殿,月光下那个听着故事会露出纯粹笑容、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男孩。
那份纯粹,早已被如今的恨意和冰冷所覆盖,但或许……并未完全消失。
于是,在他吼出“我更不需要你!”之后,在一片激烈的余音和少年粗重的喘息声中,穆琯玉没有用言语去反驳,去解释,去继续那无谓的争辩。
她只是,一步,一步,平静地向他走去。
萧景瑭看着她逼近,身体绷得更紧,眼神充满了警惕和抗拒,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发动攻击,或者转身逃开。
然而,穆琯玉在他面前站定,抬起了手。
在萧景瑭愕然的目光中,她伸出手臂,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环住了他紧绷而单薄的身体,将他拥入了怀中。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举动。
萧景瑭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恨意、所有准备好的尖锐言辞,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面前,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力量。
他能够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带着药草和冷冽的气息,能够感受到她怀抱的温暖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他鼻子发酸的包容。
然后,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叹息的回应。
“嗯。”
没有否认他的恨,没有指责他的无礼,没有为自己辩解。
只是一个简单的“嗯”,仿佛在说。
“我知道了。”
“我听到了。”
“我感受到了。”
萧景瑭僵硬地被她抱着,一时间忘了挣扎,忘了愤怒。
那被强行压抑的委屈和酸楚,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汹涌地漫上心头,冲得他眼眶发热,视线迅速模糊。
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但身体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却暴露了他内心此刻的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