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殿的喧嚣与暗涌,随着夜色深沉渐渐散去。宫灯的光晕在空旷的殿宇间显得格外寂寥。
三皇子南承钰并未回自己的临时居所,而是独自一人回到了皇子所内属于他的那间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本兵书,眼神却空洞地落在跳跃的火焰上。
御宴上那份屈辱的封赏,群臣毫不留情的贬低,太子四两拨千斤的压制,父皇最终冰冷的裁决……还有他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如无数根烧红的针,反复扎刺着他的自尊心。
凭什么?
凭什么太子就能得到父皇毫无保留的信任,稳坐东宫,执掌权柄?凭什么大哥南承洲就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封王拜将,荣耀加身?凭什么那个才几岁的允堂,就能被父皇捧在手心,出入同辇,连那样庄重的接风夜宴都能破格带在身边,受尽万千宠爱?
而他南承钰呢?他同样是父皇的儿子!他同样押运粮草,同样历经艰险,同样完成了任务!就因为路上被那该死的山匪抢了几次,死了几个兵丁,他的功劳就被抹杀殆尽了吗?就只配得到一些金帛田庄,像打发叫花子一样?甚至还要被勒令“归府休养”,像一个犯了错的孩童被关禁闭!
“我们……在父皇眼里,就不是他儿子吗?”南承钰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带着浓重的苦涩和压抑的愤怒,像是询问,又像是绝望的自语。
“他的儿子,只有太子……和允堂!母妃说得对……都是皇子,凭什么……我就不可以?!”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浓的不甘和怨毒。
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南承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膀上厚厚的绷带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他沉默地走进来,反手关上门,静静地站在书案前几步远的地方,看着自己情绪失控的三哥。那张阴郁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一口深井,映照着南承钰此刻的扭曲。
南承钰发泄了一通,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抬眼看向这个同母的弟弟,眼神复杂。南承珉的沉默,像一盆冷水,让他沸腾的怨气稍稍冷却,却又感到一种更深的无力。
这个弟弟……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沉默,对什么都不在意。连替挡了那致命的一箭,也未曾有过半句邀功或者抱怨。仿佛他生来就习惯了被忽视,习惯了这深宫的不公。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吗?”南承珉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在父皇眼里,我们……都只是棋子。” 他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冰冷的清醒,让南承钰的心猛地一沉。
南承珉顿了顿,看着南承钰依旧愤懑不甘的脸,还是补充了一句,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下次……再不满,也别像今晚这样了。” 他抬手指了指殿门的方向,意指南承钰愤然离席的举动,“父皇……不会一直视而不见。再有下次……”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语里的警告意味,如冰冷的枷锁,套在了南承钰的心上。
南承钰身体一僵。他明白南承珉的意思。
今晚的离席,已是僭越和失仪。父皇没有当场发作,或许是不想破坏宴会气氛,或许是……根本不屑于计较他的情绪。但若再有类似举动,挑战父皇的权威和容忍度……后果,不堪设想。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方才那股冲天的怨气迅速消退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恐惧和后怕。他颓然地靠回椅背,眼神里的愤怒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灰败取代。
书房内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
良久,南承钰才重新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转移话题,带着一丝试探。
“听说……这次行刺,徐家……也动手了?”
“嗯。”南承珉应了一声,没有否认,“母妃后来才知道。是我们那个‘好’二舅,徐明瑞,被其他几家当枪使,暗中出了银子。”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对徐家是恨是怨。
“呵……”南承钰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充满了讽刺,“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他随即看向南承珉,眼神复杂。
“明日……我会让母妃,不要再跟徐家联系了。”
这是表态,也是自保。徐家如今成了烫手山芋,必须切割。
南承珉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他沉默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洞悉眼前事物的冷静。
“父皇现在不动手,恐怕……是在等时机。”
南承钰心头又是一凛。等时机?等什么时机?等徐家彻底暴露?还是等所有牵扯其中的势力都浮出水面?他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
“知道了。”南承钰有些疲惫地挥挥手,“……早点去休息吧。” 他看着南承珉肩膀上刺眼的绷带,语气终究还是软了一分。
南承珉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如来时一样,静默地离开了书房,融入了殿外沉沉的夜色中。
南承钰独自一人坐在摇曳的烛光里,看着弟弟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掌。怨愤、不甘、恐惧、算计……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扭曲的野心。
他缓缓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
翌日清晨。
重华宫偏殿暖阁里,允堂还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就被常德轻声唤醒。
“小殿下,该起身了,今日还要去尚书房进学呢。”
允堂迷迷糊糊地被常德和东远伺候着洗漱更衣,换上了一身清爽的月白色皇子常服。他揉着惺忪的睡眼,小脑袋一点一点,像只没睡醒的小猫。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眼睛猛地睁大,睡意瞬间跑了大半。
“父亲!”允堂叫了一声,不等常德给他束好腰带,就迈开小短腿,“噔噔噔”地朝着金华殿正殿跑去。
刚跑进正殿,就看到南烁已经穿戴整齐。玄色绣金的十二章纹朝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威仪天成。张敬贤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整理着玉冠的绶带。
“父亲!”允堂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南烁的大腿,小脸仰起,带着浓浓的依恋和委屈,“父亲!允堂今天下了课……要在皇子所陪哥哥们!……他们都要出宫建府了!就剩下堂堂自己一个人在宫里了!”
他小嘴一瘪,大眼睛里迅速漫上了水汽,仿佛被抛弃了一样。
南烁低头看着儿子这副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心知他是舍不得兄长们离开。他伸手揉了揉允堂毛茸茸的发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故意逗他。
“谁说就剩堂堂自己了?太子哥哥不是还在东宫吗?”
允堂眨了眨湿漉漉的大眼睛,被父亲的话噎了一下。他歪着小脑袋想了想,似乎觉得太子哥哥确实也在宫里,但……那感觉还是不一样!他立刻又找到了理由。
“那……那不一样!太子哥哥在东宫,离得远!而且太子哥哥要处理好多好多事情,都没空陪允堂玩!” 他小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小手用力晃了晃南烁的腿,充满期待地说。
“要不……父亲!您让允堂也提前出宫建府吧?让东远和常德跟着我就行!允堂保证乖乖的,不乱跑!”
他挺起小胸脯,证明自己很可靠。
南烁被他这天马行空的想法逗得失笑,捏了捏他挺翘的鼻尖。
“胡闹!你才多大?离出宫开府还早着呢!宫里有父亲,有太子哥哥,有皇祖母,还有那么多宫人伺候,哪里就剩你一个人了?”
他看了一眼殿角的铜漏,时辰不早了。他收敛了笑意,语气不容置疑。
“好了,快去尚书房。再磨蹭,小心迟到了被太傅打手心。” 他故意板起脸,“到时候可别回来跟我哭鼻子。”
允堂一听到“打手心”和“哭鼻子”,小脸立刻垮了下来。他可是要当大将军保护父亲和哥哥们的人,怎么能被太傅打手心?更不能哭鼻子!那太丢人了!
“允堂才不哭鼻子!”他立刻松开抱着南烁大腿的手,小胸脯一挺,做出一副勇敢的样子,“允堂这就去!”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跑,跑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对着南烁挥了挥小拳头。
“父亲,允堂下学了再去找哥哥们玩!”
看着儿子小小的身影带着点赌气、急切地消失在殿门口,南烁脸上的笑意淡去,恢复了平日的深沉。他最后整理了一下玉冠绶带。
“走吧。”
“是。”张敬贤躬身,随着南烁大步流星地走出金华殿上了御辇,朝着太和殿的方向走去。
尚书房内,书声琅琅。
允堂端坐在自己的小书案后,努力挺直小腰板,跟着太傅的节奏摇头晃脑地诵读着《千字文》。可那双大眼睛却时不时地溜向窗外,心思早就飞到了即将离宫的哥哥们身上。
大哥会给他讲打仗的故事吗?三哥那里有没有好玩的?五哥虽然有点闷,但不会凶他……六哥……想到六哥肩膀上那个为了救他留下的伤,允堂心里有点闷闷的。
好不容易熬到课间休息,允堂冲出尚书房,直奔皇子所。
皇子所里比往日热闹许多。内侍宫女们捧着各种箱笼、器物进进出出,一片忙碌搬迁的景象。
大皇子南承洲的院子门口停着几辆大车,他正亲自指挥着亲兵将一些重要的兵器和甲胄搬上车,神情沉稳干练。
“大哥!”允堂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南承洲结实的大腿。
南承洲低头一看,是允堂,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弯腰将他抱了起来。
“允堂?怎么跑这儿来了?不用上学了?”
“下课了!”允堂搂着大哥的脖子,小脸上满是好奇和兴奋,“大哥,你在搬家吗?允堂帮你搬!” 他说着,还煞有介事地伸出小胳膊,想去够旁边一个看起来很重的木箱子。
南承洲被他逗笑了,大手稳稳地托着他。
“小胳膊小腿的,能搬什么?别添乱。大哥自己来就行。” 他抱着允堂走到一旁相对清净的廊下,“怎么?舍不得大哥出宫?”
允堂用力点头,小嘴撅了起来。
“嗯!允堂不想哥哥们都走!宫里就不好玩了!”
南承洲看着幼弟纯真的小脸,心中微软。他捏了捏允堂的脸蛋。
“傻话。大哥出宫建府了,允堂也可以出宫来王府找大哥玩啊!王府里有很大的校场,比宫里的大!允堂可以来练骑射,大哥教你更厉害的枪法!”
“真的?!”允堂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允堂可以去?”
“当然!”南承洲肯定地点头,“只要父皇允许,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太好了!”允堂欢呼一声,刚才的离愁被现下的期待冲淡了不少。他又缠着南承洲问了些王府的事情,才心满意足地被大哥放下来,继续去找其他哥哥。
三皇子南承钰的院子门口,气氛却截然不同。院门紧闭,只有几个内侍沉默地收拾着一些零碎物品,动作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整个院子透着一股压抑的低沉。允堂在门口探头探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进去打扰看起来心情很不好的三哥。
五皇子南承瑜的院子倒是开着门。南承瑜正站在廊下,看着宫人们清点打包他的书籍和衣物,神情依旧有些拘谨和茫然。看到允堂跑进来,他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十五弟来了。”
“五哥!”允堂跑过去,仰着小脸,“五哥,你的新府邸在哪里呀?离皇宫远吗?”
“嗯……在城南,不算太远。” 他不太习惯允堂的热情,只是简单地回答。
允堂也不在意,又叽叽喳喳地问了几句,见五哥话不多,便也失了兴致,说了声“五哥再见”,又跑去找六哥南承珉。
南承珉的院子最是安静。他肩膀有伤,并未亲自动手,只是沉默地坐在院中一棵老槐树下的石凳上。一个老内侍和一个宫女正在屋内小心翼翼地收拾着为数不多的几件衣物和书籍。
他的东西……比其他几位哥哥都要少得多,透着一股清冷。
“六哥!”允堂跑进院子,看到南承珉,立刻放慢了脚步,声音也轻了许多。他走到南承珉面前,大眼睛关切地看着他肩膀上厚厚的绷带,“六哥,你的肩膀……还疼吗?”
南承珉抬起眼皮,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眼神清澈的幼弟。
那日街市上飞溅的血花,允堂惊恐的小脸,再次浮现在眼前。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微光,摇了摇头,声音干涩。
“不疼了。”
允堂松了口气,小脸上绽开笑容。
“那就好!六哥,允堂以后一定好好练武,变得像大哥一样厉害!这样就不用六哥再替允堂挡箭了!允堂可以保护自己,也能保护六哥!”
保护……六哥?
南承珉的身体微僵了一下。他看着允堂那双毫无杂质、写满真诚和依赖的眼睛,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涌了上来,他猛地别开脸,避开允堂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嗯。”
允堂见六哥似乎不太想说话,便也不再打扰。他看了看六哥简单得近乎寒酸的行李,小眉头微微皱起,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
他从自己随身的小包里掏出包得好好的、他最喜欢的玫瑰酥,小心地放在南承珉面前的石桌上。
“六哥,这个给你吃!可甜了!你吃了伤口好得快!” 说完,他对着南承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挥了挥小手,“六哥再见!允堂下次去看你!”
然后,又像一阵小风似的跑出了院子。
南承珉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那块小小的、带着允堂体温的玫瑰酥上。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洁白的油纸上。他缓缓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地碰了碰那块酥饼,仿佛触碰着一个易碎的、温暖的幻梦。
眼底,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融化,又迅速被冰冷覆盖。他终究没有拿起那块酥饼,只是沉默地收回了手,重新望向庭院中那方小小的、被高墙围困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