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挂在西边的山头,吴永江、吴永贵、李文海等人,在苏淮结婚时住的小院里,陪着他说着话。
张寡妇领着一大帮子婆姨,在院里忙碌着。
“苏知青,现在知青越来越少嘞。你们在这达的时候,俄还嫌你们吵得很,现在人走得差不多嘞,俄又思想你们得结实。”吴永贵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念叨着自己的心路历程。
“苏淮,你现在咋样?你婆姨生了么?”吴永江则关心着苏淮的人生大事。
“永江叔,俄婆姨给俄生了仨娃,俩男娃,一个女娃娃。俄现在美得很。”
“那可好。你刚到俄这达时,也就是个半大小子。现在也有自己的娃嘞。日子过得真快。俄还想着,你再不回来看看俄,俄都等不到你咧。”吴永江看着苏淮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
“送俄走的那天,俄不是说了么,俄一定会回来看你。俄做到了吧。永江叔,好好活着,这日子越来越有盼头咧,你不为自己活,也要为你那些死去的战友活着吧,替他们好好看看这太平盛世。”
“对。”吴永江应了一个字,再也没说话。
苏知青回大湾村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村庄。苏淮和吴家人聊天的时候,时不时就会过来几个人,看望一下苏淮,拉上几句闲话。而那些和苏淮有些个龃龆的,一个也没有露面。
留在大湾村的那五个知青,等孩子们放了学之后,一个不落地来到了村后头。
看到久别的五个人,苏淮心里还略有些激动。
“永贵叔,俄们几个好几年莫见咧,俄们去外头拉会闲话话。”
“去吧。陈知青,回头你们五个别做饭咧,今天就在这达,一起吃顿团聚饭。”吴永贵招呼着陈青等五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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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远处的土坡上,六个人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苏淮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烟来,分发给那两个男知青。
“你们现在过得怎么样?”苏淮先开了口。
“挺好。吴霞给我们来过信,说城里很不好找工作。”陈青回答着苏淮的问话。
“是挺不好过的。前两年我去看过齐胜利还有老孙他们。小日子真是没法说。周红都后悔回城了。”苏淮多余的话没有,只能拿苦日子来安慰留下来的这五个人。
“苏淮,你的小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吧。”张奎贪婪地抽着纸烟,悠悠地问道。
“还挺好。”苏淮谦虚了一下。
“张奎,你想什么呢。像苏淮这么有本事的人,在哪儿会过不好。”陈青给了张奎一个白眼。
“你们想过回城吗?现在来去很自由了,你们想回家的话,应该很容易。如果真想回家,有些困难的话,尽管跟我说。”苏淮问着众人的打算。
“想过。但是不想回去。”张莲默默地说了一句。
“为什么?”
“家,哪还有家。我和我妹妹,离开那个家十来年,他们除了没钱的时候才能想起来我们,有好事哪能轮到我们俩。我们现在在这里挺好,累不着,一个月还有十来块钱的工资。”显然,现在的张莲好像明白了许多。她再也不是那个省下钱就给家里寄过去的那个小姑娘。
“十来块钱?怎么这么少?”苏淮心有疑问。
“我们是民办老师,能有这么多钱领就很不错了。这还是大队里每个月补贴给我们七块钱呢。别的小学里的民办老师,根本就拿不到这个数。农忙的时候,他们还得下地种自己的口粮。我现在觉得,能到大湾村来插队落户,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张倩回答着苏淮的疑问。
“民办教师……民办教师……”苏淮喃喃自语着,他的心里已经作起了盘算。
自己这次回来,也许在别的事情上帮不上这些不愿意回城的人,但是在编制上,也许、可能、大概能帮上他们吧。
这些话先不能说,谁知道人走茶凉到了什么地步。
“行了苏淮,你就别多想了。出了这个大湾村,甘泉县里咱们还认识谁。我们现在这样就已经很知足了。你能回来看看我们,我们挺高兴的。”陈青冲着苏淮笑了笑。
苏淮看了一眼陈青,看得出来,她的笑不勉强,她也许真得知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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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苏淮看着一个个端起的酒碗,他还没有怎么开始喝,就已经感觉胃痛了。没有办法,他只好利用外挂,从自己的嘴里把酒收走。
张寡妇看着苏淮生猛地喝酒,她有些心疼。于是她找了理由,帮苏淮挡着酒。
“大川,你们先等一下,俄有些话要先和苏知青说一下。”
“婶子,你有甚要和苏知青说么。”
“你弟弟请日子的事,苏知青这个当师父的还不知道咧。”
“这可是大事。婶子你先说么。”
张寡妇真就劝住了大家的敬酒,然后她趷蹴在苏淮的旁边,小声地把吴大通的婚事,仔细地讲了一遍,然后提出来请求。
“苏知青,你是通娃的师父,你这回回来,能不能领着他去定日子?俄还想着,家里的东西都预备好咧,想让他们过个十来天就成亲。你能等通娃娶完婆姨再回家吗?”
“……”看着张寡妇殷切的眼神,苏淮重重地点了点头,“婶子,俄不急着回去。俄等通娃成了亲再走。”
得到了苏淮的应承,张寡妇高兴了。端起苏淮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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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尽兴,人尽欢。院子里的人,一个个露出最真实的笑容。
苏淮高兴之余,看了一眼隔壁的木工坊,他当着几位长辈和村里的当家人,决定说些不高兴的事情。
“永贵叔,咱们村这个木工坊,现在咋样?”
“好得很!苏淮,你是不知道,现在咱们整个县都知道咱们大湾村木工坊,排着队来定家具嘞。”
一提到大湾村这个支柱产业,几位老人就高兴得合不拢嘴。
“这样说来,咱们村每天用的木料,一定也不少喽。”苏淮追问了一句。
“那是当然。”吴永贵一脸不解地应道。
“木头都打哪来?”
“当然从咱村后山上伐回来么。”
“永贵叔,永江叔,文海叔,俄想问你们一句,是咱们伐树快,还是小树长得快?俄想,咱们村里人,也莫想过补种树苗吧。这只伐不栽,是不是后山早晚有一天会变成秃山?”
“……”吴永贵等人听了苏淮这话,一时不知道该咋回答。
尤其是李文海,到底是读过大书的人,他的反应最快,略一沉吟之后,他开口说道:
“苏淮,你的意思是说,咱们不能只伐不栽,天天就这样吃子孙们的粮?”
“文海叔想得明白。咱们这不就是在吃子孙粮么。以前俄开始干的时候,那是莫办法的事情,再加上那时候也莫有现在的活计多,伐上一些树,莫多大的影响。可是咱们长年累月地伐下去,早晚山都会秃。就像山北那边一样,风一吹,漫天的黄土迷得人睁不开眼。”苏淮忧心地说着自己的想法。
“这……,咱们是可以一边伐一边栽。可这树再长,也莫有伐得快呀。苏淮,你说咋办么。”李文海希望苏淮给个主意。
“金山银山,永远都不如青山绿水。山秃了,水也就绝嘞。莫了这西沟,咱们村还咋种庄稼么。不过,现在从外面买木料过来,也不太方便。毕竟咱们村口的路,跑不了几趟大车,路就跨咧。文海叔,俄是这样想,先派人出去买树苗,把山上头补一下。再有一个,咱们的木工坊,也得适当地减一下生产量,不能再没有节制地生产下去咧。”
苏淮是希望木工坊减产的,不能再让村里靠着这个木工坊吃红利,养活一大帮子的闲人。得把他们撵进城,给城里增加劳动力。
苏淮当然也不会说,再过上十来年,这里就会成为重点保护单位,后来会进一步成为国家级森林公园。到那时候,木工坊就得被迫停业,到时现想生计,那更是难上加难。
与其到时人发懵,不如现在就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听了苏淮的建议,吴永贵狠狠地抽了两口烟,然后为难地说道:
“苏淮娃,俄知道你这是为村里好。可是……这个木工坊少挣了钱,不说村里人愿意不愿意,就连咱们村的这个小学校,都不一定能开下去。那样……”
“叔,俄明白。村里的人,一个个不缺手不缺脚的,但是俄听通娃说,外出找散工干的人,十个里面不到仨。农闲的时候,别的村里的人,都能去外边找散活干,咱们村咋就不行?学校的事情好办,俄来解决。依俄看,以后这个木工坊挣的钱,一部分补贴咱们村的老弱病残和实在困难的人家,一部分补贴小学校,其他人一概都不问。”苏淮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这一下子得得罪不少人嘞。”上了岁数的吴永贵,显然胆气也越来越小,顾虑越来越多。
“怕个甚。你不好说,这事俄来办。”此时吴永江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为了兄弟,他愿意挡枪。为了子孙万代,他愿意做这个恶人。
苏淮依然用敬佩的眼神,看了一眼吴永江,“永江叔,好汉不减当年勇呀。”
“俄是老咧,可不是死咧。苏淮娃这事说得对,永贵,你不能把捉(犹豫)。”
此时李文海也开口说道:“支书,这事俄和永江一起办。你在后面掌个舵就行。得按苏淮娃说的办,要不然后代子孙得骂死咱们这帮老东西咧。再说咧,咱们又不是不问村里人的死活,真有那困难的,咱们还是补贴他们的么。谅那些人也说不出个甚来。”
“永贵叔,以后我每年给咱们村汇……一千块钱,全部补贴给学校里。你放心,只要有俄在,俄绝对不能让咱们这个学校荒废。这都是咱们的心血嘞,关停了,俄真舍不得。那年吴霞他们回城,走俄那达,俄心里还想,他们都走咧,这学校咋办么。后来知道陈青他们留下来咧,俄这才放下心。”
“不成,不成。俄们哪能要你的钱么。”三位长辈,听了苏淮的话,一齐连连摆手。
“莫麻达,一千块钱对俄来说不算太多。俄还是能想出办法来的。不过咱们可说好,后面选出来的当家人,一定要可靠,不能贪了俄这笔钱。”
三位长辈,不知道该说啥了。答应?凭啥要人家的钱。不答应?这学校咋办么。五个知青老师,没有补贴可咋留下来么。
“行咧,就这么定咧。等再过上几年,咱们村前的大路修好能跑大车咧,就让通娃写信给俄。俄想办法给你们运木料进来。这样,木工坊就能干大,干得更长远。”
三个人听了苏淮这话,都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一件大事,那就是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把村前的大路修起来。
吴永贵甚至想到一件报纸上看到的事,人家郭亮村,十三个人,五年的时候,在绝壁上开了一条路出来。自己这个大湾村,这么多的人,情况也莫人家差,咋就不能开一个宽路出来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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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明月,把大地照成了白昼。酒席早就散去,苏淮却久久没法入睡。
睡不着,干脆就起身。坐在院子里,就着天上的月亮,看着远处的景。
此时,村里传来阵阵的狗叫。苏淮也没有往心里去,继续看着闲景。
过了好大一会儿,远处走来两个人影。苏淮仗着过人的目力,仔细打量,无奈太远,看不清亮。
等那两个人再走近一些,苏淮看到田玉枝走在前面,她身后跟着一个壮实的后生。
“白云生!”
看到自己的把弟,苏淮拉开院门,大步迎了上去。
到了近前,苏淮站在那里,伸出了双手。
田玉枝看到苏淮的动作,立马脸上出现了娇红。
正在她扭捏的时候,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已经大步上前,和苏淮拥抱在了一起。
“大哥,俄来咧。俄一听说你来找俄,俄就实在等不到明儿个,自己过来找你咧。”白云生很是激动。
苏淮又重重地拍了拍白云生的后背,然后才松开手,上下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这个把弟。
“一别十二年,兄弟你是越来越壮实咧。俄听说你老母亲过世了,可惜俄……”
“大哥,山高路远的,这些事情不提咧。家里有酒么?”
“有,今儿个咱俩一醉方休。”苏淮拉着白云生就要朝自己的空洞走去。
“苏淮。”田玉枝叫住了苏淮。
“玉枝,好久不见。有什么事明儿个再说吧。谢谢你给俄兄弟带路。”苏淮只是看了一眼田玉枝,说出来的话不算多冷,但绝对不热。
但就是这样的话,给田玉枝心里留了很多的遐想,于是她点了点头,默默地转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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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淮和白云生,两个人就着残羹剩饭,喝着酒,一直聊到鸡叫三遍。两个人才匆匆在尚有余温的炕上,抵足而眠。
日上三竿,白云生才硬睁着双眼,从炕上起来。
“大哥,我先回城去干活了。应下来的活,就得给人家干好。再说咧,俄手下那十来个人,还等着这个工钱养家咧。”
“等一下。今儿个俄也要进城。俄骑着洋车送你,这样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