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铺满了地面,白茫茫一片。
沈令仪的红色斗篷拖在地面上,与雪连成了一片,像是白囚服,浸染在血泊里。
让沈令仪想起了沈家被砍头那日,也是一个雪天。
沈家人的鲜血,溅在雪地上,也是这般,红与白交织。
越往里走,雪下得越大。
每隔几步就立着一个黑衣侍卫,像座雕像一样立在雪中,动也不动,任由雪落在他们头顶、肩头。
青鸢抬手掩唇,差点惊叫出来。
她从没见过这么训练有素的侍卫,也从没见过这么骇人的表情。
青鸢忍不住去看沈令仪,见自家姑娘表情如常,不动声色,也赶忙调整脚步,装出不慌不忙的样子。
只是,她太紧张,有些同手同脚,样子滑稽。
好不容易到了正屋前,那个带路的侍卫道:“夫人稍等。”
沈令仪抬眼望向后山,那两株独木成林的老树,立在雪幕里,即便入了隆冬也不肯落一片叶。
虬结的枝干,撑起伞盖似的浓密树冠,雪落上去,立即被融化。
侍卫进去片刻,又出来,只让沈令仪一个人进去。
她收回目光,自己挑了厚重的帘子进去。
屋里燃着香蜡,却不见一丝烟,只闻到一丝淡淡的香。
这是御用的东西。
可见陆藏锋有多受宠。
而堂堂的副指挥使卫德泽,做着最低等的小厮的活儿,正替陆藏锋擦拭鞋子。
那鞋子上踩过雪,沾了泥。
泥被利落地收进布巾里,一粒也没掉到地上。
地上纤尘不染。
陆藏锋坐在禅房的软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正闭眼假寐。
他年纪不大,闭着眼睛时,锋芒不显,穿一袭银灰色云纹衣袍,面容精致好看。
那身长袍一看就是新换的。
因为他来的时候,穿的也是黑衣,与外面的侍卫一样。
这人是出了名的讲究人,伺候他的人一定很崩溃。
沈令仪在心里慢慢摇头,果然是活阎罗,连副指挥使都给他擦鞋,更别说底下人过的什么日子了。
“陆大人。”
她在离陆藏锋两米的位置停了下来,行了一礼。
陆藏锋睁开眼睛,盯着她看了一眼,头发湿哒哒的,小脸冻得通红,再配上那袭大红的斗篷。
他最讨厌的红色!
一旁的卫德泽太阳穴直突突。
“永安伯夫人。请脱了斗篷。”
他还想让她把踩脏的地面也擦干净。
她的身后,一步一个泥脚印,又被她那个大红的拖地斗篷扫了一下,满地斑驳。
要死了!
她要死,也别拖上他好吗?
大人最讨厌红色,最讨厌脏。
她全占了。
她可真会拖累人。
沈令仪不解地眨了眨眼,不太礼貌吧?
她一个妇人家,一来,就让人家脱斗篷。
什么礼数?
“不用了。我挺冷的。”
她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四下看了看,发现还有一把软椅,自己往桌边拖了拖,斗篷一撩坐了上去。
卫德泽瞪圆了眼珠子,看着那个红色斗篷的泥印蹭在了软椅的灰色绸缎面上。
完了...
大人最讨厌别人自作主张,没让她坐,她自己坐了,真的要死了吧。
沈令仪抬手摸了把湿漉漉的发,在陆藏锋面前的桌子上,倒着写了一个“珩”字。
在陆藏锋发怒前,指着那个字,开口,“大人冒雪亲自来此,是为了等珩王入套吧?”
陆藏锋眯了眼睛,这是他杀人前惯有的习惯,散发着危险气息。
沈令仪也怕,但她不能退,她直视着陆藏锋的眼睛。
陆藏锋身子忽而往前一探,手指敲击着桌面,声音邪魅:“永安伯夫人不但治家是把好手,还有能耐得知锦衣卫的谋划,本事不小啊。”
沈令仪没被吓退,她的手臂搭在桌沿,头微微前倾,“不大不大,我只知道大人要借着慈恩寺的掩护,伏击珩王。”
卫德泽背上吓出一层冷汗,连手里擦鞋的布巾子展开了,泥掉了一地都不自知。
沈令仪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我方才过来的时候看过了,慈恩寺的位置着实不错,在半山腰,下面就是通往盛京的官道。”
前世她去见过珩王,得知他一路上遭遇伏击不断。
她猜以珩王的聪慧,他故布疑阵散发出消息,说人在郴州。
实际上,他虚晃一枪,日夜兼程,已快赶到盛京了。
不知怎么回事,被锦衣卫发现了行踪。
她猜着,山下怕早就埋伏了陷阱,只等着珩王路过。
沈令仪继续推测,在这个立储的关键时期,珩王死了,对皇室名声不利,不是他做的,矛头都会指向他。
但若不要珩王的命,只是让他受点伤,成个废人,这个罪名,便可随便扣到谁头上。
“只要珩王人一到,陆大人便有法子,让他失去继承大统的资格。”
雪天路滑,山石塌方,山匪拦路,无论怎样,都能达到目的。
她搭在桌沿的手收回,借力站起来,那把软椅随着她的力道,发出刺耳的刺啦声。
引起陆藏锋的厌恶蹙眉。
“珩王的意外,只是天灾人祸,并非皇上容不下他。”
她的红斗篷一个翻转,转个身,绕到软椅后,扶着椅背,与坐着的陆藏锋面对面。
“或者,更直接一点,把珩王出事,扣在我弟弟沈今朝头上。说是...他谋反,侵吞粮草,通敌叛国,珩王发现后,追击阻截,但两方交涉,一死一伤。”
死的是沈今朝,伤的是珩王的双腿。
前世,慈恩寺火灾之后不久,今朝和珩王就相继出事。
消息的真伪,只不过是看传播人想让百姓知道些什么。
卫德泽已经紧张地喘不上气了。
抬手摸上腰间的长剑。
珩王此人,是个人物。
这一路回京,好几拨人追杀他,他都成功脱险。
锦衣卫费尽周折才摸清他的动向。
等靠近伏击时,发现根本不是本尊。
他把锦衣卫当猴耍。
也只有他敢这么耍锦衣卫,还毫发无损。
最后逼得大人使出绝招,终于又有了珩王的最新消息。
就在今晚,珩王就会抵达盛京。
这事很隐秘,由陆大人亲自部署。
连他都是方才才知道。
这个沈令仪是怎么知道的?
卫德泽怀疑,是不是有东厂、西厂的人混进了锦衣卫,试图抢锦衣卫的功劳?
他的手死死地握在剑柄上,两只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沈令仪。
只要她一动,他的剑就会出鞘。
偏偏,沈令仪不卑不亢地问陆藏锋,“陆大人,您说我说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