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的余韵,如同秋日湖面最后一道涟漪,在神都特定的圈层里荡漾数日,终究还是缓缓平息下去。皇室对此未有任何公开表态,长安公主也再未有进一步的举动,仿佛那日“听雨轩”中的词句交锋,真的只是一场偶然的文思碰撞。然而,水面之下的暗流,却因这一次短暂的、近乎公开的“共鸣”,而涌动得更加湍急。
数日后,一封措辞雅致、以公主府名义发出的请柬,送到了镇远侯府。言称府中新得数幅前朝古画,真伪难辨,素闻陈公子博闻强识,于书画一道亦有涉猎,特邀其过府一叙,品鉴真伪。
理由冠冕堂皇,姿态也给得足够高——是“请教”,而非命令。
密室中,陈天纵指尖拂过那散发着淡淡兰芷清香的请柬,脸上无波无澜。
“终于来了。”他轻声道,“品鉴古画是假,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试探我才是真。”
福伯面露忧色:“阁主,公主府乃龙潭虎穴,暗藏的高手不知凡几,苏尚仪那般人物恐怕也并非唯一。此去风险不小。”
“风险与机遇并存。”陈天纵放下请柬,眼神锐利,“她既然抛出了‘灯火’,我若不敢靠近,反倒显得心虚。何况,我也正想看看,这位长安公主的‘灯火’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风景。”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回复公主府,便说天纵才疏学浅,蒙殿下不弃,敢不从命?只是近日身体略有反复,需待晴和之日,方敢登门叨扰。” 他将时间推后了几日,既是维持病弱人设,也为己方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
“通知文先生和小乙,我要公主府内部尽可能详细的布局图,尤其是书房、画室以及可能用于会客的区域。另外,查清公主身边除了苏尚仪,还有哪些贴身护卫,实力如何,性情怎样。”
“是!”
三日后,一个秋阳和煦的下午,陈天纵乘坐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福伯(依旧扮作老仆)的陪同下,来到了戒备森严却又不失雅致的长安公主府。
他被直接引至一处临水而建、四面轩窗的通透明轩。轩内陈设清雅,檀香袅袅,墙壁上果然悬挂着数幅古意盎然的画作。长安公主李若柠今日未戴帷帽,穿着一身月白云纹宫装,坐于主位,素手烹茶,神情恬淡,见陈天纵进来,只微微颔首示意,并未起身,尽显皇室公主的雍容气度,却也带着一种无形的疏离。
苏尚仪侍立一旁,目光如常沉静。
陈天纵依礼参见,动作标准却依旧透着几分虚弱的迟缓。落座后,他并未主动开口,只是目光略带“茫然”地扫过墙上的画作,仿佛真的在努力辨认。
李若柠也未急于进入正题,亲自将一盏沏好的清茶推至他面前,声音平和:“陈公子抱恙在身,本宫本不该打扰。只是这几幅画关乎前朝一段重要史实,宫中几位老供奉亦意见相左,听闻公子家学渊源,或可见人所未见。”
她话语客气,却暗藏机锋。家学渊源?镇远侯陈啸天是军伍出身,何来书画鉴赏的家学?这分明是试探他是否另有师承,或者那身“惊世文采”的来源。
陈天纵端起茶盏,手指因“虚弱”而微微颤抖,使得盏中清亮的茶汤漾起圈圈涟漪。他啜饮一口,眉头微蹙,似乎嫌茶味清淡,随即放下,目光重新投向那些古画,沉吟道:“殿下谬赞。天纵于书画,不过略知皮毛,闲暇解闷罢了。这几幅画……笔意古拙,墨色沉凝,确非凡品。只是……”他故意停顿,脸上露出困惑之色,“观其山石皴法,似与前朝中期‘北派’风格相近,但其中一幅的题跋用印,却又像是南渡后的规制,这时间上……似乎有些对不上。”
他指出的这个“疑点”,并非信口开河,而是天枢楼根据公主近期兴趣,特意搜集来的、一个在真正书画鉴赏圈内也存有争议的细节。他点出此节,既显示了自己并非一无所知,又将问题抛回给了对方,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真的只是在“请教”。
李若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顺着他的话讨论了几句画风与年代的关联,言辞精准,见解不凡,显示出深厚的艺术修养。
然而,谈话的走向,很快便从书画本身,被李若柠不着痕迹地引向了更广阔的领域。
“听闻陈公子那日于侯府宴上,一首《将进酒》豪情干云,令人神往。不知公子对如今朝中,是主张锐意进取,开疆拓土,还是应休养生息,以安民心为重?”她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闲谈,但这个问题本身,却已触及朝堂政见的核心。
陈天纵心中警铃大作。这是要试探他的政治倾向?他脸上露出更加明显的疲惫与一丝被问及“大事”的惶恐,连忙摆手:“殿下折煞天纵了。天纵一介书生,病弱之躯,平日里只知吟风弄月,偶发狂言,于家国大事,岂敢妄议?朝中诸公,皆是国之栋梁,自有主张。天纵……只盼能安稳度日,于愿足矣。”他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只想逃避现实、苟全性命的无用文人。
李若柠不置可否,纤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青玉茶盏,忽然又换了个话题:“前几日‘听雨轩’中,公子那首《声声慢》,凄婉入骨,令人动容。不知公子以为,女子之才,是否当如男子般,用于经世济民?”
这个问题更加刁钻,既关联到陈天纵对那枚“兰花纸笺”的回应(暗示女子才情),也隐晦地探问他对女性参与权力的看法。
陈天纵低咳两声,掩饰着内心的飞速思索,答道:“殿下明鉴。才情不分男女,达者为先。只是……如今天下,终究是男子当道。女子纵有惊世之才,若无机缘,亦只能如那前朝苏大家一般,埋没于深闺史册,徒留后人几声叹息罢了。”他再次将话题引向对才女命运的感慨,避开了对权力结构的直接评论,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与消极。
整个交谈过程,李若柠的问题如同绵里藏针,从书画鉴赏到朝局看法,再到对才性、命运的探讨,层层递进,试图剥开陈天纵那层“病弱才子”的外壳,窥探其真实的思想与野心。
而陈天纵则始终以“病”、“弱”、“怯”、“避”为盾,将自己牢牢禁锢在一个人畜无害、只知风月、畏惧纷争的文人框架内。他的回答时而闪烁其词,时而故作懵懂,时而又流露出符合其“经历”的悲观与消极,将一个骤然获得巨大声名、却因身体和家世所限而倍感无力、只能选择退缩的年轻人心态,演绎得淋漓尽致。
他甚至几次因为“精神不济”而微微走神,需要李若柠重复问题。
明轩之内,茶香袅袅,看似一场风雅的品画清谈,实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心理博弈。一个步步紧逼,巧妙试探;一个滴水不漏,全力周旋。
当夕阳的余晖开始为窗棂镀上金边时,陈天纵脸上已满是掩不住的疲惫,气息也愈发微弱。
李若柠终于停下了问询,看着眼前这个似乎随时可能昏厥过去的青年,眸中神色复杂难明。她未能得到任何确切的答案,眼前之人像一团迷雾,看似清晰(病弱、有才、怯懦),内里却仿佛空无一物,又仿佛隐藏着深渊。
“看来公子确是累了。”她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喜怒,“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苏尚仪,代本宫送送陈公子。”
陈天纵如蒙大赦,挣扎着起身行礼告退,在福伯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明轩。
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驶离公主府范围,陈天纵才缓缓直起一直微微佝偻的腰背,脸上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瞬间消散,眼神恢复锐利与冰冷。
“好一个长安公主……”他低声自语,“心思缜密,言辞犀利,果然非同一般。”
福伯低声道:“阁主应对得当,她应该未能看出破绽。”
陈天纵却摇了摇头:“未必。她今日未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反而会更觉疑惑。一个真正心无大志、只知逃避的懦弱之人,是写不出《将进酒》那般豪迈诗篇的。我这番表演,或许能暂时迷惑她,但也让她更加确信,我身上定然藏着秘密。”
他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幽深。
“不过,这正合我意。让她猜,让她查。她查得越深,就越会发现自己陷入更大的迷雾。而这,正是我们想要的效果。”
试探与反试探,第一回合,看似平手。
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公主府的灯火已然点亮,照亮了棋盘的一角,而执棋者,已然在阴影中,布下了更多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