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菊雅集的气氛,因陈天纵那首意境清冷孤高的《声声慢》而略显凝滞。众人尚沉浸在那种凄婉哀戚的余韵中,看向那位倚在亭柱旁、脸色苍白、微微喘息着的青年才子时,目光已与初时单纯的好奇或怜悯大为不同,多了几分真正的敬重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才情惊世,却身似浮萍,病骨支离,这强烈的反差,足以触动任何一颗尚存感性的心。
陈天纵低垂着眼睑,用手帕捂着嘴,压抑着似乎因耗费心神而起的咳嗽,一副力不能支的模样。福伯适时上前,低声向主持雅集的老翰林致歉,准备搀扶他离去。
就在他转身,脚步虚浮地即将踏出这处水榭之时,一个清越而平静,却带着某种难以言喻力量的女声,自不远处那座依旧被竹影半掩的凉亭中响起,穿透了略显沉闷的空气: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敲在每个人的心弦上。
刹那间,整个“听雨轩”仿佛被施了静默咒语。
所有人都愕然地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那凉亭依旧静谧,帷帽的轻纱遮挡了主人的容颜,但所有人都知道,能在此处、以此种方式吟出词句的,唯有那位身份尊贵的长安公主。
这句词……并非前朝旧作,亦非在场任何一位文士所作。其意境空灵含蓄,带着一种千帆过尽后的了悟与一种意外的惊喜,与陈天纵方才那凄婉欲绝的《声声慢》风格迥异,却仿佛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呼应和……回答?
更让少数心思敏锐者(以及暗中窥探的某些人)心头剧震的是,这句词的意境,似乎隐隐指向了某种“寻觅”与“发现”的过程。结合公主殿下此前索要诗稿、今日又微服出现在此的举动,这“蓦然回首”所见之人,所指为何,不言而喻!
陈天纵向外迈出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住了。他背对着众人,无人能看见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但在他的识海深处,却如同投入了一块巨石!他清晰地“听”到了公主吟诵时,那平静语调下隐藏的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破裂般的情绪波动——那不是欣赏,不是好奇,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触及了某种共鸣的震颤与……了悟?
她看懂了。
看懂了他那日“无意”遗落纸笺的真正用意。看懂了他那混迹于纨绔与病弱表象之下,不甘沉沦的灵魂。甚至可能……隐约察觉到了他那深藏的、与这世俗格格不入的志向。
这比他预想的回应,来得更快,也更……直接。
他维持着背对众人的姿势,肩膀几不可查地微微绷紧,又迅速放松。他没有回头,只是保持着那副虚弱欲倒的姿态,仿佛并未听清,或者听清了也无力回应。但在那宽大衣袖的遮掩下,他蜷缩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福伯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细微力道,立刻会意,更加用力地搀扶住他,口中连声道:“少爷,小心脚下,我们该回去了……”
主仆二人,就在这满园寂静与无数道含义各异的目光注视下,步履“艰难”地、缓缓消失在了“听雨轩”的月亮门后。
陈天纵一走,水榭内的寂静瞬间被打破。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方才……那是公主殿下?”
“殿下吟的哪首词?为何从未听过?”
“众里寻他千百度……灯火阑珊处……这意境,绝了!”
“殿下此言,似乎意有所指啊……”
“陈公子方才那首《声声慢》已是绝唱,没想到殿下竟以此句相和……这……”
没有人敢大声议论公主,但那些交织的目光、压抑的惊叹和意味深长的低语,都明白无误地显示着,长安公主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词,给在场众人带来了何等的冲击。这已不再是简单的文采欣赏,更像是一种带有某种象征意义的……公开回应。
凉亭内,李若柠依旧静坐。帷帽之下,无人能窥见她的神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吟出那句词的瞬间,她的心跳漏了何等急促的一拍。那句词,是前几日夜深人静时,她反复品味那枚兰花纸笺上哀婉词句后,于梦中偶得之句,醒来后只觉无比贴合自己某种难以言喻的心境。今日在此,见陈天纵病弱孤高的身影即将消失在灯火阑珊处,那句词便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此刻,她指尖微微蜷缩,感受着袖中那枚带着兰花印记的纸笺的轮廓,心中亦是波澜起伏。陈天纵……你费尽心机,以词探路,示我以哀婉,引我以共鸣,究竟想做什么?你那双看似空洞的眼眸深处,藏着的到底是怎样的野心与图谋?
而她方才那句近乎失态的回应,又将会将这场无声的博弈,引向何方?
回府的马车上,陈天纵闭目假寐,脸上依旧带着病态的疲惫。福伯安静地坐在一旁,如同雕塑。
直到马车驶入镇远侯府的角门,周围再无外人时,陈天纵才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哪有半分醉意与病态?
“她比我想象的……更敏锐,也更大胆。”他低声说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福伯沉吟道:“公主殿下此举,近乎表态。恐怕接下来,关注阁主的眼睛会更多。”
“无妨。”陈天纵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水越浑,才好摸鱼。她既然敢在‘灯火阑珊处’点破我这‘那人’,那我便看看,她这盏‘灯’,究竟能照亮多少隐秘,又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灯火已亮,阑珊处人影交错。
这盘棋,因公主这出乎意料的一子,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却也更加……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