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的风声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无数冤魂在戈壁上哭嚎。火光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扭曲变形。
烤肉的香气还未散尽,但每个人的胃里都像是塞满了冰块。
最先受不了这种压抑气氛的是拓永刚。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猛,差点一头撞在洞顶上。
“还他妈讨论个屁!”他双眼通红,指着洞外漆黑的夜,“当然是去最近的补给点!六一需要药!需要医生!不是他妈的鱼线和缝衣针!你们没听见吴哲说的吗?会感染!感染了就死定了!”
他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慌。
吴哲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着火光。他站到了拓永刚身边,声音虽然没有那么激动,但立场却很明确。
“拓永刚说的,虽然糙,但是理。从医学角度分析,伍六一现在面临的最大威胁不是伤口本身,而是后续的细菌感染。我们没有抗生素,没有消毒药水,单靠他自身的免疫力,在这鬼地方硬扛,存活率低于百分之十。”
他顿了顿,看向众人,一字一句地补充道:“我不是在危言耸听。这是科学。所以,去补给点,找到医疗物资,是我们唯一理性的选择。哪怕风险再大,也比坐在这里等死强。”
“理性?”
袁朗一直靠着石壁闭目养神,此刻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很平静,但说出的话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吴哲,我问你,从补给点到这里有多远?”
吴哲愣了一下,回答道:“直线距离大概十五公里。”
“十五公里山路,带着一个不能动弹的重伤员,我们得走多久?”袁朗继续问。
“最快……也得五个小时以上。”吴哲的额头渗出了汗。
“五个小时,”袁朗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你再用你理性的脑袋分析一下,这个时间点,有多少支队伍正朝着补给点移动?又有多少支队伍,会把通往补给点的路,当成他们狩猎的靶场?”
他站直了身体,目光扫过拓永刚和吴哲:“你们想过没有,我们抬着六一,在漆黑的山路上,像个活靶子一样挪动。任何一声枪响,任何一次遭遇,对我们来说都是团灭的结局。六一的身体,经得起任何颠簸和惊吓吗?你们所谓的理性选择,是带着他去送死!”
“你他妈就是怕死!”拓永刚被彻底激怒了,他指着袁朗的鼻子吼道,“袁朗!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孬种!从一开始你就瞻前顾后!现在六一快死了,你还在这里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你怕死,我们不怕!老子一个人背着六一去!”
“你给我闭嘴!”袁朗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我怕的不是死,是无谓的牺牲!是让六一的伤白受!你以为凭你那点猪脑子,就能冲出重围?你那是勇敢吗?你那是愚蠢!是害了所有人!”
“你说谁是猪脑子?!”拓永刚血气上涌,挥着拳头就要冲上去。
“够了!”
林峰的声音不大,却让剑拔弩张的两人同时停住了动作。
山洞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火堆燃烧的噼啪声和伍六一微弱的呼吸声。
成才跪在伍六一身边,从始至终没有说话,只是用自己的水壶,蘸着水,一点点湿润着伍六一干裂的嘴唇。他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许三多则蹲在另一边,双手抱着头,身体缩成一团,不停地颤抖。他嘴里反复念叨着什么,声音小到听不清,但那份绝望和自责,却沉重得让空气都快要凝结。
拓永刚和袁朗的争吵,像两把锤子,一下下砸在他的心上。
去补给点,可能会死在路上。
不去补给点,六一班副可能会因为感染而死。
死……死……
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林峰,你拿个主意吧。”吴哲叹了口气,打破了僵局,“现在这个情况,只有你说的,大家才能听。你说走哪条路,我们就走哪条路。”
拓永刚也喘着粗气,看向林峰:“对!你说!就算是死,我们也认了!”
袁朗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也同样落在了林峰身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这个团队的绝对核心身上。他们等待着他的决断,等待着他像之前每一次那样,给出一个最优解。
然而,林峰却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没有去看地图,也没有分析利弊,而是缓步走到了许三多的面前,蹲了下来。
许三多感觉到了面前的光线被遮挡,他缓缓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峰。
“班……班长……”
林峰看着他,眼神平静得有些可怕。
“许三多,我问你,伍六一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许三多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林峰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继续问道:“他是为了谁,才被狼王咬断了胳膊?”
“是……是我……”许三多的眼泪决堤而出,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是……为了救我……都怪我……都怪我……”
“对,是为了你。”林峰点了点头,然后他伸手指了指争执不下的拓永刚和袁朗,又指了指昏迷不醒的伍六一。
“现在,他们一个说往东,一个说往西。一个说去送死,一个说等死。你告诉我,我们该走哪条路?”
“我……我不知道……”许三多拼命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个千斤重的难题。
“你必须知道!”林峰的声音陡然提高,像一声炸雷,“伍六一的命,是你欠他的!现在,轮到你来还了!你来选!你选的路,就是我们所有人的路!你选对了,我们陪你一起活下去。你选错了,我们所有人,就陪着你和伍六一,一起死在这儿!”
这番话,比山洞外的寒风还要刺骨。
拓永刚愣住了,袁朗皱起了眉头,吴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
把整个团队的生死,压在一个已经被愧疚和恐惧压垮的新兵身上?
这太残酷了。
许三多彻底懵了,他呆呆地看着林峰,又看了看周围的战友。每一道目光,都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把这么可怕的事情交给我来决定?
他想逃避,想大喊“我不知道”,想让这一切都消失。
他的目光落在了伍六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
他想起了新兵连,伍六一踹他班长的床,逼着他叠被子时的凶狠。
他想起了草原五班,伍六一陪着他,一锤一锤砸石头修路时的沉默。
他想起了钢七连,伍六一拖着伤腿,在单杠上做腹部绕杠时的执拗。
伍六一,他的班副,那个嘴上永远不饶人,却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用行动告诉他什么是“不抛弃,不放弃”的男人。
“不抛-弃……不放弃……”
许三多喃喃自语。
是啊,不抛弃,不放弃。
可是,什么是“不放弃”?
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带着重伤的班副去闯那个九死一生的补给点吗?那是勇敢,还是鲁莽?
是躲进戈壁深处,苟延残喘,眼睁睁看着班副的伤口一点点腐烂,最后在绝望中死去吗?那是稳妥,还是懦弱?
都不是。
许三多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的念头在冲撞。
他忽然想起了父亲跟他说过的话:“人活着,得做有意义的事。”
什么是“有意义”?
对现在的伍六一来说,什么才是有意义的?
不是药品,不是安全,而是……活下去的希望。
许三多的眼神,忽然落在了那张被火光照亮的简易地图上。
那张地图,他看过很多遍,上面的每一个标记,他都记得。
他的手指,颤抖着,越过了标示着“补给点”的红圈,也越过了那片代表“戈壁”的空白区域,最后,停留在了地图一角,一个不起眼的,画着三条蓝色波浪线的地方。
那是一个干涸河谷的标记。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许三多抬起头,他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但眼神却不再是迷茫和恐惧。
他看着林峰,看着每一个人,用一种沙哑但异常清晰的声音说道:
“我们……我们不去补给点,也不往戈壁深处跑。”
他指着地图上的那个点。
“我们去这里。”
“干涸河谷?”吴哲第一个发出疑问,“去那里干什么?那里什么都没有!”
“有水。”许三多回答道,“地图上标记着,那里……可能会有地下水。班副他……他流了那么多血,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水。我们需要干净的水,给他清洗伤口,也给我们自己补充体力。”
他深吸一口气,逻辑变得越来越清晰。
“去补给点,是赌命,我们赌不起。躲进戈壁,是等死,我们不能等。”
“去河谷,找水,休整。让班副的身体,能缓一口气。也让我们自己,能恢复体力,做好准备。”
“不抛弃,不放弃,不是一句口号。不是带着他去冲锋,也不是背着他逃跑。”
许三多站了起来,他走到伍六一身边,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盖在他身上的狼皮。
“是让他活着,有尊严地,有希望地活着。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也要让他活得有意义。”
他说完了。
山洞里,一片寂静。
拓永刚张着嘴,看着这个他一直瞧不上的“孬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哲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复杂。
成才抬起头,看着许三多的背影,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袁朗看着许三多,又看了一眼林峰,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了然。
林峰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他看着许三多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之前从未有过的东西。
那不是赞许,而是一种认可。
对一个士兵,从男孩到男人转变的认可。
“好。”林峰只说了一个字。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拿起地图。
“全体都有,收拾东西,准备出发。目标,干涸河谷。”
命令下达,再无异议。
拓永刚和吴哲用树枝和衣服,做了一个简易的担架。成才将剩下的狼肉烤熟,切成小块,分给每一个人。
许三多则负责照顾伍六一,他用布条蘸着最后一点水,仔细地擦拭着伍六一的脸。
五分钟后,一切准备就绪。
拓永刚和袁朗一前一后,抬起了担架。
队伍即将走出山洞,袁朗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林峰手中的地图,指着那个干涸河谷的位置,声音凝重地开口。
“这个地方,在古代行军布阵的说法里,叫‘绝地’。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入口,易入难出。”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峰脸上。
“而且,我们能想到去找水,狼群……也能想到。如果它们猜到我们的路线,把唯一的出口堵住……”
袁朗没有把话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里,可能会变成我们的坟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