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外的晚樱如期开放,粉白的花簇在风中轻轻颤动,像一群即将远行的信使,无声地飘落。
林野站在玻璃门后,望着母亲的身影在树下缓缓移动。
周慧敏佝偻着背,枯瘦的手伸向半空,接住一片坠落的花瓣,指尖轻触,眼神却空茫如雾。
她看了片刻,忽然松手,任那片花随风而去,仿佛从未记得自己为何站在这里。
林野没再开口提醒“这是新花”——过去每一次纠正,换来的都是沉默或混乱的抗拒。
她知道,记忆对母亲而言,已不是一条向前流淌的河,而是散落在时间碎片里的回声,偶尔清晰,更多时候只是模糊的余响。
她转身走进厨房,取来一只藤编小篮,篮身泛黄,边缘有些磨损,是外婆留下的旧物。
她走回母亲身边,蹲下,将篮子轻轻放在地上。
“妈,”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一场梦,“你看这些花,快落了。我们摘一点存着,泡茶喝,好不好?”
周慧安迟缓地转过头,目光落在篮子上,又移到林野脸上。
那一刻,林野几乎以为她又要陷入无意义的重复,可母亲竟缓缓地点了点头,动作认真得像个孩子领受任务。
林野牵起她的手,引导她去摘那些将落未落的花——不选最盛的,也不捡已落地的,只挑枝头微微卷边、颜色初褪的。
每摘一朵,就放进篮中。
周慧敏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花瓣从指间滑落,但她依旧专注,像是在完成某种庄严仪式。
林野看着她布满斑痕的手背,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冬天,母亲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在钢琴键上一遍遍练习《致爱丽丝》。
那时的触碰带着压迫与焦躁,如今这双曾施加疼痛的手,却在笨拙地学习温柔。
傍晚时分,江予安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牛皮纸袋,封口用麻绳系着,边角磨得发白。
“博物馆清理仓库,我顺了一件废品。”他把袋子放在阳台小桌上,解开绳子,取出一台老式相机——银灰色机身锈迹斑驳,镜头表面有几道深深的划痕,取景器碎了一角。
“它没有底片仓,也无法成像。”他说,“但快门还能响。”
林野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
她伸手接过相机,沉甸甸的,金属外壳凉意渗入掌心。
这不是为了记录,而是为了让周慧敏“参与”——让她也能按下某个按钮,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像真的一样。
第二天清晨,阳光斜照进阳台,樱雨纷飞。
林野教母亲怎么握相机,怎么对准花枝,怎么按下快门。
周慧敏学得很慢,手指僵硬,试了好几次才成功触发快门。
那一声“咔嚓”响起时,她忽然笑了,嘴角咧开,露出残缺的牙,眼睛弯成一道缝。
“拍好了?”她问。
“拍好了。”林野也笑,递给她一朵刚摘的樱花,“奖励你一朵。”
从那天起,她们形成了一种默契:每按一次快门,就共摘一朵花。
有时是林野按,有时是母亲,在江予安眼里,这已不再是治疗,而是一种缓慢的和解——两个被时间撕裂的人,借由一场虚假的摄影,重新拼凑出片刻的真实。
某个深夜,林野被窸窣声惊醒。
她披衣起身,发现母亲不在房间,便循着脚步走到阳台。
月光下,周慧敏正蹲在樱树旁的泥土边,怀里抱着一件旧毛衣——那是林野小学时穿过的红色羊毛衫,袖口早已磨破,她一直舍不得扔。
只见母亲颤抖着手,用一把小剪刀剪下两枚绿色塑料纽扣,然后一粒一粒埋进土里,动作极其认真,仿佛在执行某种古老咒语。
林野蹲到她身旁,轻声问:“种纽扣?”
周慧敏抬头看她,忽然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花树,再比划了一个“埋进去,长出来”的手势。
她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含糊音节:“……暖……要……长……”
林野的心猛地一缩。
她忽然懂了。
这个一生不懂表达爱的女人,正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弥补——她要把那些未曾给过的温暖,埋进土地,期待某一天能开花结果。
她没阻止,反而转身回屋,从衣柜深处翻出自己那条旧围巾——灰蓝色,边缘脱线,是江予安送的第一件礼物。
她找来剪刀,剪下一角布料,轻轻放在母亲手边。
“一起埋吧。”她说。
周慧敏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把布片和纽扣混在一起,一同覆上泥土。
林野回到书房,指尖还残留着花瓣的微凉。
那台老旧的打字机静静伏在桌上,铁质按键泛着钝光,像沉睡多年的伤口突然被唤醒。
她坐下来,没有开灯,任暮色从窗外漫进来,浸透纸页。
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发颤——不是犹豫,而是太久未曾触碰真实的情绪。
然后,她落下了第一击。
“今天妈妈种了纽扣,说会开出暖来。”
字迹歪斜,带着久未书写的手感生涩,却异常清晰。
她没按退格,也没换行重写,哪怕“暖”字拼成了“安”,她也任它留在那里。
错的,才是真的。
她抽出纸条,折成一只小船,四角压得平整,边缘对齐如童年藏日记时那样小心。
陶罐摆在窗台边,盛着几日来积下的落樱,粉白的花瓣已开始卷边、发褐,轻轻一碰就碎。
她将纸船放进去,像是交付一场无人接收的漂流信。
从那天起,她每天只写一句。
“愿她记得我。”
“愿痛从未发生。”
“愿童年有糖无罚。”
每句都荒诞得近乎可笑——她清楚这些愿望永远不会实现。
母亲的记忆正一寸寸崩塌,而过去也从未温柔过。
可正是这份明知无望的徒劳,让她第一次感到某种奇异的自由:原来许愿不必是为了实现,也可以只是为了承认——承认那些被压抑多年的声音,那些躲在讨好笑容背后的哭泣。
她把每一张纸都折成小船,放入陶罐。
它们浮在花瓣之上,像一群迷途的魂灵,在腐化前做最后的漂泊。
她不再销毁文字,也不保存,只是让它们自然消亡。
就像童年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终究归于泥土。
春末的风变得躁烈起来,吹得纱帘翻飞,打字机盖子轻响。
最后一片晚樱飘落,恰好停在机器前端,覆在刚刚抽出的一缕藤蔓嫩芽上——那是她三个月前随手插进缝隙的绿枝,竟活了下来,缠绕着金属与旧梦生长。
林野伸手去接那片花,却见母亲已先一步走向厨房,怀里抱着整篮落樱,步履缓慢却坚定。
她以为又是要晒干泡茶,可不久后,厨房飘出甜腻的米香,夹杂着一丝焦痕气息。
她悄悄推开门缝。
蒸笼冒着白汽,周慧敏站在灶台前,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铲子,却坚持将揉好的面团一个个摆进屉中。
樱花混在糯米粉里,粉红点缀其间,像被揉碎的旧时光。
水汽模糊了她沟壑纵横的脸,她不说话,只是专注地数着:“……五个……六个……”
林野屏住呼吸。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母亲做饭。
当那一屉樱花糕端上桌,周慧敏颤巍巍拿起一块,递向她,嘴里含糊吐出几个音节:“……你小时候……爱吃的。”
林野接过,指尖微抖。
她咬下一口,甜味在舌尖缓缓化开,随即涌上一股青涩的苦,是花瓣氧化后的余韵。
她的喉咙突然发紧,眼眶灼热——这不是记忆中的味道,因为她根本没有任何关于“母亲做的点心”的记忆。
她从未在饭桌上等过一碗热粥,更没见过这双手曾为她揉过一次面团。
可此刻,这块糕是真的。
她没揭穿,只轻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