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佩恩可以通过那独特神性的视角,将帐内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莫德雷德的这番操作给他那早已被苦难所固化的世界观带来了亿点点的震撼。
对于埃米尔这种人。
诺佩恩有着一种发自本能深深厌恶。
他已经数不清楚,自己那无穷无尽的死亡轮回之中,有多少次是直接或间接地,源于这些为富不仁的埃米尔们的胡作非为。
他大概感觉了一下,假如自己有十次死亡,那么其中,大概有三次是源于最纯粹的饥饿。
有两次,是因为自己那小孩子心性的自作自受,例如想走捷径去跳崖,或是因为嘴巴太馋,跑去和凶猛的熊瞎子抢蜂蜜吃。
而剩下的那整整五次,全都死于埃米尔们的胡作非为,或是死在他们那些同样狗仗人势的狗腿子手上。
可为何……
为何眼前这位,这个让他感觉到被另外一位神明所青睐……不,他仔细地感觉了一下,这位名为莫德雷德的人,竟然同时被诸位神明所青睐!
清晨、正午、黄昏、午夜……四位时序之神的力量,都或多或少地,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
但他,却压根不在乎。
他似乎根本就不在乎神明对他的垂青。
他只是凭借着自己的言语,自己的意志,就让那些曾经无数次置自己于死地的、让诺佩恩感到本能恐惧的埃米尔们,屈服了。
诺佩恩的小小的脑袋有点理解不了。
为什么?为什么那些高高在上的埃米尔们,会屈服?
会那样不情不愿地,屈服于莫德雷德!
然后,被他当成棋子一样安排,来进攻自己的旅者?
明明他们是敌人啊。
为什么?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只好放下,不去想了。
对于诺佩恩这颗小小的、早已被痛苦填满的脑袋来说,它实在装不下这么多复杂的东西。
在他那漫长而又短暂不断重复着死亡的过往经历之中,他早已学会了一套属于自己的独特生存哲学。
当他在沙漠中迷失,炙热的太阳升起,那刺眼的阳光灼伤了他的眼睛,将他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水分都蒸发殆尽时。
他学会了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过多的思考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受。
当他被那些捕奴人抓住,绑在木桩上严刑拷打之时,他发现,自己发出的任何一声惨叫,都只会让躲在幕后的金主更加兴奋,从而换来更加残酷的折磨。
因此,最好的决定,也是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
不能理解的事情,就先试着去接受。
接受不了的,就再强迫自己去学会接受。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
最终,就会变得越来越麻木。
就像现在一样。
麻木的他,已经能接受一切了。
无论是那些幻影的顽强抵抗,还是埃米尔们的诡异屈服,亦或是莫德雷德那颠覆了他认知的话语。
都无所谓了。
他只需要等待。
等待他的旅者将眼前所有的一切都碾碎,然后,让那永恒的、平等的苦难,再次降临。
这就够了。
………
……
…
当那些原本应该在后方观望的埃米尔和马穆鲁克们,突然呐喊着,从另一个方向,朝着苦难旅者发起了混乱的冲击时。
正在与怪物艰难鏖战的阿加松和他的正直者骑士们,先是感到一阵诧异,紧接着,一股冰冷的惊恐便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被夹击了!
阿加松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下令收缩战线,让所有的正直者骑士组成一个坚固的圆形防御阵,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两面的夹击。
然而,就在他即将发出号令的那一刻,一个虚弱无比、身形几乎快要消散的蓝色幻影,及时地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别!阿加松大公!”
爱丽丝的幻影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至少……至少暂时,我们是盟友!这是……这是莫德雷德计划的一部分!”
“天哪!”
阿加松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快要透明的幻影,又看了看远处那支正在冲锋的喀麻军队,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了:
“你们到底还有多少奇特的、该死的奇思妙想,没有提前通知我?!”
虽然心中充满了极度的不情愿与一百个不理解,但在看到爱丽丝那坚定的眼神之后,阿加松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
于是,战场之上,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圣伊格尔帝国最精锐的敕令骑士团,与他们不共戴天的死敌——喀麻的军队,竟然在这一刻,诡异地达成了某种默契,一同开始对那只庞然巨物,进行着疯狂的围攻。
然而,在全盛状态的苦难旅者面前,这些凡人的力量,依旧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苦难旅者那巨大的、由黄金弯刀幻化而成的骨刃随意一甩,便在马穆鲁克的阵中,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瞬间就有数十位马穆鲁克的脑袋被齐齐削飞,冲天的血柱染红了灰蒙蒙的天空。
它的巨手每一次砸下,都能轻易地将一名精锐的游骑兵,连同他那坚固的头盔、厚重的锁子甲,以及胯下那匹神骏的战马,一同砸成一滩无法分辨的、模糊的肉饼。
这只苦难旅者,实在是过于强大了。
远比莫德雷德第一次在星夜领遇到的那一只,要更加恐怖。
他心中暗自思忖,或许是因为,之前那一只,不过是受难之神塔罗斯随手赐福的一个普通旅者。
而眼前的赛利姆却是由即将成神的诺佩恩,全心全意“赐福”而成的。
是承载了他所有痛苦与怨毒的使徒。
“苦难信仰的这些东西……真是好恐怖啊。”
莫德雷德看着远处那如同魔神降世般的恐怖景象,不得不由衷地感慨了一句。
随后,他将目光,投向了身旁那位已经稍作休整、恢复了些许体力的独臂头马。
库玛米也正好抬起头,他迎向莫德雷德的目光,沉默了片刻,然后郑重地,对着莫德雷德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说出了一个不情之请。
“大人,我……还有一个决策想去做。但是,我不知道,这个我认为‘正确’的决策,会不会……失败。”
“去吧,我的头马。”
莫德雷德没有问他具体是什么决策,只是平静给予了他最充分的信任。
库玛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着莫德雷德,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中,流露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埃米尔大人……在很久以前,我们还是敌人的时候。
我在您面前所做出的每一个自以为正确的决定,都像是在耍小孩子的把戏。
被您轻易地看穿,并且利用。因此……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继续做,我现在想做的这个决定。”
莫德雷德笑了。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库玛米那坚实的肩膀。
“那是因为,你面对的是我,我的头马。”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与霸气。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你觉得决定是正确的,那就足够了。”
“他们,看不穿的……”
库玛米张了张嘴,正想将自己的决策,详细地告知莫德雷德,寻求他的许可。
然而,莫德雷德却只是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我的头马,”
莫德雷德的眼中,闪烁着了然于胸的智慧光芒:
“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你现在要去做的这个决定,或许对我眼前击败苦难旅者这件事,没有任何直接的帮助。
但是,它对我们后续的大业,却充满了帮助,对吗?”
库玛米闻言,愣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又一次被这位年轻的领主看得如此透彻。
莫德雷德看着他那惊讶的表情,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这个决定,你觉得是正确的,那你就去做吧。我相信你。”
“毕竟,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是让我相当轻松。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比如说……这一次。”
“我知道,只要里克老爷子能够成功突出重围,只要你了解了事情的全部情况,你就会立刻,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你真的……帮了我很多,我的头马。”
莫德雷德转过身,背着手,望向远处那片依旧混乱不堪的战场。
他那总是紧绷着的嘴角,终于彻底地放松了下来,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那份沉重的焦虑。
“放心去吧。
苦难旅者现在已经奈何不了我了。我所有能团结的助力都已经团结到了。
剩下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而已。
这场危机,已经解除了。”
他闲庭信步般地,从衣袖中摸出一块暗红色的欧李果干,随手将其掰成了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了库玛米,然后将另一半,悠哉地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库玛米看着手中那半块带着余温的果干,又看了看莫德雷德那从容不迫的、充满了绝对自信的侧脸,心中那最后的一丝犹豫,也彻底烟消云散。
他欣然地,将那半块果干塞入口中,那酸甜的滋味,瞬间驱散了他所有的疲惫。
随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再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库玛米翻身跨上那匹刚刚才得到的骏马,调转马头,朝着那广袤的、充满了未知与机遇的喀麻腹地,疾驰而去。
去执行他认为正确的那个决定。
………
……
…
诺佩恩也看到了这一幕。
在他独特神性视角之中,整个俄西玛绿洲的每一处细节,都无所遁形。
他也看到了,那位名叫库玛米的独臂头马,在与莫德雷德短暂交谈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再次策马离去。
他更看到了,莫德雷德脸上那份突如其来的、彻底的放松。
诺佩恩的小脑袋里,再次充满了小小的、无法理解的困惑。
他有些诧异,为何……为何那个莫德雷德,会突然变得如此自信?
为何他从那份自信之中,竟然看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弄虚作假的成分?
那不是虚张声势,也不是强作镇定。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正的、对局势已经完全掌控的从容。
莫德雷德,是真的认为,如今的危机,已经解除了。
可为什么呢?
自己的旅者,明明还屹立于大地之上,还在以无可匹敌的力量,屠戮着那些渺小的凡人。
胜利的天平,明明还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为什么?
“轰——!”
苦难旅者那巨大的、由骨链与血肉构成的身躯,在承受了正直者骑士团又一轮的集团冲锋之后,终于被彻底激怒!
它发出了一声震天的咆哮,无视了身边那些还在不断攻击它的渺小巨人,将所有的力量都汇聚于那柄黄金弯刀幻化而成的骨刃之上,全力一击,狠狠地劈向了冲在最前方的阿加松!
阿加松虽然奋力举盾格挡,但在那毁天灭地般的力量面前,他那巨大的身躯还是被直接击倒在地!
那怪物的半个身躯,如同山峦般,重重地压在了阿加松的肚子之上,将他死死地钉在地面,动弹不得!
那锋利的骨刃,更是直接捅进了他脖颈的甲胄缝隙之中,深入三分!森然的寒意,已经贴上了他的皮肤!眼看就要将他的脖子彻底捅穿!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瞬间!
基利安的幻影及时赶到!他双手猛地按在地上,一面厚重无比的、闪烁着土褐色光芒的以太魔法屏障,拔地而起,艰难地、死死地抵住了那致命的一击!
直到数位正直者骑士连忙冲上前来,用他们手中的巨剑与战矛,同时攻击苦难旅者的要害,才终于将它逼退,化解了这波必杀的攻势,将几乎快要窒息的阿加松从怪物的身下解救了出来。
苦难旅者的身上,虽然已经伤痕遍布,甚至有好几处深可见骨的巨大伤口。
但诺佩恩觉得,这并不影响什么。
他依旧觉得胜利就在他这边。
而且,远处那些负责外围防御的“不歇马穆鲁克”,也可以随时调动回来,参与围剿。
只是……诺佩恩小小的脑袋有点想不明白。
为什么赛利姆在所有意志都彻底消散之前,还要给那些“不歇马穆鲁克”,下达一道“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必须死守外围防线,不许后退一步”的、奇怪的坚守命令。
诺佩恩觉得,这或许是赛利姆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帮助自己。
他想让自己,独自一人,去品尝这份战胜强敌的、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
因此,他也就没有去调动那些“不歇马穆鲁克”。
要不然的话,那千人的“群风”只要一回来,就足以像碾死蚂蚁一样,将眼前这群还在徒劳挣扎的家伙,彻底压垮。
胜利,很显然,就在他这边。
那个莫德雷德,他……究竟在自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