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娘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流民归籍录》的竹片里。
她原本是借着月光核对最后几页——这是第七次清点,缺的三十七个名字像三十七个窟窿,扎得她心口发疼。
可当竹片拨过最后一道刻痕时,她的呼吸突然卡在喉咙里。
竹片\"咔嗒\"一声掉在案上,惊得烛火晃了晃,将她青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这......\"她颤抖着翻开最末那卷,竹片在新补的名字上一一划过。
字迹有的粗重如炭块抹的,有的细若蚊足,却都规规矩矩落在\"姓名原乡故去时辰\"的格子里。
最上面一行是\"西坡赵大狗\",旁边画了盏小灯,灯芯处的红痕还带着毛边,像刚蘸了血点上去。
窗外的灯墙火光透进来,在纸页上投下晃动的影。
文娘突然站起来,木凳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
她踉跄着冲到门口,扯开嗓子喊:
\"断笔生!断笔生!\"
断笔生是被她从书斋里拽来的。
他的青衫前襟还沾着墨渍,手里攥着半块冷掉的炊饼,被文娘拖得险些绊到门槛
\"文典守,这大半夜的......\"
\"看!\"
文娘将《流民归籍录》拍在他面前,烛火被她带起的风扑灭了两盏。
断笔生摸出火折子重新点上,凑近了眯起眼——他的左眼在去年雪灾中被冰碴划坏了,看东西总爱侧着脑袋。
\"墨色不一。\"
他用竹片挑起一页
\"这行是松烟墨,渗纸深;这行像锅底灰兑了水,晕开的痕迹还带着颗粒。\"
手指划过另一处
\"纸纹......\"
他突然顿住,抬头时眼里闪着光
\"这页的竹纤维走向和前三页不同,是后来补粘上去的。\"
文娘的手扶住案角,指节泛白
\"可这册子从未离过典守阁......\"
\"非一人所书。\"
断笔生打断她,声音发颤
\"你看这'李招娣'的'娣'字,左偏旁多了一点——我前日见东头王婶教孙女写字,就是这么错的。还有这'张铁柱'......\"
他突然停住,竹片\"当\"地掉在案上。
\"怎么?\"
文娘凑近去看。
\"东寨文书老周。\"
断笔生的喉结动了动
\"他上个月初五殁的,我去帮着写过牌位。这'周'字的竖钩,末尾总爱往上挑一点......\"
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周\"字,
\"和他写账本时一个样。\"
文娘的脸瞬间煞白。
她想起昨日去东寨时,老周的媳妇拉着她哭:
\"他临终前攥着我手腕,说'别忘了把西坡赵家三口写进去',我当他说胡话......\"
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燕迟掀开门帘进来,身上还带着雪粒子,发顶的玉冠歪了半寸——这是他少见的慌乱模样。
\"灯墙底座有新刻的名字。\"
他直接说
\"阿三他们查了,十盏灯刻的是早夭的婴孩,还有三个是路上走散的。\"
文娘猛地抬头
\"婴孩?\"
\"小禾刚送来灯灰化验。\"
燕迟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倒出一点灰白色粉末
\"她说有胎脂和初乳的味道。\"
他看向文娘
\"是苏芽当年接生后,让产妇抹在灯座上做的标记。\"
文娘突然想起三个月前,苏芽在接生房里说:
\"孩子没了,名字也该留着。抹点初乳,等哪天她们想回来,能认路。\"
她喉咙发紧,看向窗外的灯墙——那些青白的火光里,似乎真的浮动着模糊的影子,像母亲低头哄孩子时的轮廓。
\"召集七寨里正。\"
燕迟突然
\"在讲古台设无主灯席。\"
他转身要走,又顿住
\"告诉苏芽,她该来。\"
讲古台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
苏芽站在台中央,怀里抱着一摞新制的铜脚灯。
小禾举着火把跟在她身后,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始终没灭。
\"这些灯,是给叫不出名字的人留的。\"
苏芽的声音压过风声
\"走散的,早夭的,连块破布都没留下的......\"
她拿起一盏灯,划亮火柴
\"今晚开始,每盏灯都是个位子。你说不出名字?我们替你记着。\"
火苗\"腾\"地窜起来,青白的光映得她睫毛上的冰碴发亮。
台下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小瞳从她娘怀里挣出来,踮着脚往灯墙方向看,头发乱蓬蓬的
\"火在找人......好多手,都在摸名字。\"
她的声音带着童稚的尖细
\"娘,它们摸得好轻,像我揉面时怕把面揉破了似的。\"
人群安静了。
有人抽了抽鼻子,有人悄悄抹眼泪。
文娘摸着怀里的《流民归籍录》,突然发现最上面一页多了行小字,细得像用草茎划的
\"阿丑,娘说你爱吃甜薯糍粑,活到五岁。\"
她猛地抬头——哭川亡女的灯前,那盏铜脚灯的底座上,正缓缓浮现出同样的字迹,像是被谁用指尖一笔一划描出来的。
断笔生的《名字论》是在次日清晨贴到市集的。
他熬了整宿,纸页上还沾着墨点,最后一句写得尤其用力,把纸都戳破了
\"人死如灯灭,可若千万人记得你叫什么,那盏灯就再没真正熄过。\"
市集炸开了锅。
卖炊饼的王伯蹲在墙下,边抹眼泪边念
\"我家铁柱,爱吃加蜜的炊饼......\"
卖布的孙婶拽着邻居的袖子
\"晚上吃饭时喊一声吧?他走的时候,碗还在灶台上搁着......\"
深夜的钟台,苏芽独自坐在案前。
《权责书》摊开在她膝头,烛火在她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她翻到最后一页,正想记下今日灯席的事,突然觉得指尖发烫。
\"你接住的第一个孩子,姓柳。\"
墨迹在纸页上缓缓浮现,像是被水晕开的。
苏芽的手一抖,书差点掉在地上。
她盯着那行字,喉咙发紧——那是她十六岁那年,在破庙里接生的难产产妇。
血浸透了草席,产妇临终前说
\"帮我抱抱他......\"
孩子被隔壁村的猎户抱走时,她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
\"血视\"突然在她眼前展开。
这次没有幻影,只有一股温热的波动,像有人隔着一层薄纱轻轻碰她的手。
她闭上眼睛,听见细碎的声音,像风吹过麦浪,又像无数人同时轻轻喊:
\"苏稳婆......\"
窗外传来脚步声。
燕迟掀开门帘进来,手里攥着一卷修订的地图。
他发梢还沾着雪,却笑得温和
\"北进计划改成归名路线了。\"
他摊开地图,指尖点在一处
\"第一站,寻柳村。\"
苏芽抬头看他。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肩头上洒了一层银粉。
她忽然想起灯墙里那些浮动的影子——原来不是鬼火,是无数个\"记得\"在发光。
风突然大了。
钟台上的铜铃被吹得叮当响。
苏芽裹紧斗篷,瞥见窗外雪地上有一点暗红。
她眯起眼——是南岭方向,焦黑的冻土上,一抹红芽草的尖儿正从雪里钻出来,细得像根针,却挺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