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谷的晨雾还未散尽,小禾的麻鞋已沾了半层霜。
她抱着药箱往医庐走,路过竹篱时,两个新归流民的低语像冰碴子似的扎进耳朵——
\"灯墙那东西,说是刻了名就不灭...我瞧着倒像幻术,指不定哪天说抹就抹了。\"
药箱在怀里一沉。
小禾的手指扣住箱沿,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垂着眼继续走,靴底碾碎的霜粒发出细碎的响,直到拐过柴房角,才摸出怀里的炭纸,用冻红的指尖速记:
\"戌时三刻,西栅门,流民王九、陈三质疑灯墙为幻。\"
字迹歪歪扭扭,倒比平时更用力三分。
医庐的棉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会稽孤鸿苍白的脸。
他正盯着窗台上的烤红薯发怔,红薯尖儿结着层薄冰,像颗凝固的泪。
小禾把药箱搁在案上,瓷碗碰出轻响,他的睫毛颤了颤,却没抬头。
她忽然想起昨夜在炭纸上写的字,喉间发紧,转身时衣角带翻了药盅,褐色药汁溅在炭纸上,\"幻\"字的右半部分晕开,像团化不开的雾。
\"给苏首领的。\"
小禾把炭纸塞进燕迟的案头时,指节还在抖。
燕迟正对着灯墙拓本批注,狼毫在\"燕妧\"二字旁点了个朱砂点,闻言抬头,见她攥着炭纸的手背上还沾着药渍。
他接过纸展开,烛火映得字迹忽明忽暗,眉峰慢慢拧成结。
\"信可碎,名不可删。\"
他突然提笔,墨汁在纸背晕开个圆
\"我们要让名字自己说话。\"
笔锋一顿,又添了句
\"今晚开讲古台,不讲功绩,不讲遗愿。\"
小禾没问为什么,她知道燕迟的笔尖从来不是乱走的。
等她退出门时,燕迟已卷起灯墙拓本往苏芽的屋子去了,青布衫角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吹得炭纸上的\"幻\"字轻轻颤动。
讲古台的灯是寅时就点上的。
铜脚灯擦得锃亮,灯芯浸过松脂,火苗比往日更旺。
苏芽站在台后,看哭川搬来最后一张条凳,木腿在冻土上划出白痕。
她摸了摸灯座上的刻字,李二牛的名字还带着木匠新凿的毛刺——这是今早刚补上的,小禾说老人昨夜跪在灯前哭了半宿,今早背来半袋珍藏的麦种,说要撒在灯墙下。
\"开台!\"
第一声锣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人群里挤进来个佝偻的老农,灰布裤脚沾着草屑,他扶着台柱往上爬,膝盖撞在木头上,发出闷响。
\"我儿...死在青笠客手里。\"
他的声音像破风
\"可昨夜我梦见他,说灯墙上有他的名。\"
台下静得能听见灯芯爆响。
灯娘从人堆里走出来,盲杖点着台阶,每一步都准得惊人。
她的手抚过第三列第七盏灯,指腹停在\"李二牛\"三个字上
\"原籍蕲州,腊月十七入谷,病殁正月十二。\"
老农突然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台板上。
他的哭声像开了闸的河,混着\"亮着...他还亮着\"的呢喃,惊得旁边的小媳妇也抹起了眼泪。
苏芽望着台下晃动的人头,看见燕迟在最后排记着什么,笔尖在纸页上走得飞快——那是他新制的《心录册》,专门记谷里人的执念与牵挂。
哭川的寻亲队是在第五日晌午回来的。
他扛着半本焦黑的册子冲进议事厅,雪粒顺着帽檐滴在地上,冻成小冰珠。
\"祭坛底下刨出来的!\"
他把册子拍在案上,封皮\"幽旌名录\"四个字还剩半边
\"按罪等划人,末页...是会稽孤鸿的字。\"
苏芽翻开名录,纸页脆得像薄冰,指尖稍重就簌簌往下掉渣。
末页的批注刺得她瞳孔微缩
\"凡心向北谷者,已染污魂,须以火净。\"
她把册子推给燕迟,冷笑一声
\"他不是代天行罚,是在替自己杀人。\"
当夜,文娘的墨笔在灯墙背面走得飞快。
\"让所有人看看,谁在定罪,谁在记人。\"
苏芽站在灯墙下,看\"幽旌名录\"的抄本被钉在最显眼处,火光照得那些罪等数字泛着冷光。
会稽孤鸿不知何时站在人群里,他的纱布已经拆下,眼尾还留着淡红的灼痕,正盯着\"须以火净\"四个字,喉结动了动,像是要吐什么,最终却只是垂下了头。
灯娘的歌声是在第七夜的晨雾里飘起来的。
她守了七夜灯,眼窝青得像浸了墨,却突然开口唱起来,调子哑哑的,带着破音,可小瞳在旁边听着听着就哭了:
\"和我娘哄我睡时唱的一样!\"
燕迟连夜翻出《大雍乐志》残卷,雪簪比对了半宿,烛泪落了半砚台:
\"招魂曲...失传三百年了。\"
苏芽是在子夜触碰那盏灭灯的。
灯芯结着黑灰,她的指尖刚挨上,血视就像开了闸——母亲的手抚过她的发顶,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孩童举着灯跑过雪地,数着\"一、二、三\";老夫妻裹着同条被子,炉子里的火星子噼啪响。
她猛地缩回手,掌心全是汗:\"这些灯...是活人和逝者的路。\"
北陵隘口的异象来得毫无征兆。
守哨的老张头撞开议事厅的门时,棉袍上还沾着雪,舌头都不利索了:
\"灯...灯自己着了!青白的火,跟鬼火似的!\"
苏芽抓过斗笠就往外跑,小禾举着火把跟在后面。
隘口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可那百余盏铜脚灯真的亮着,火苗青白,无风自动,像撒了把星星在地上。
她伸手碰了碰最近的灯芯,血视里的光影突然活了——是老张头的闺女,笑着往他兜里塞糖;是李二牛的娘,在灶前贴饼子;是会稽孤鸿的妹妹,把半块糖塞进他手里。
\"不是鬼火。\"
她轻声说,哈出的白气混着火光
\"是他们终于学会了回来。\"
山巅突然有钟声传来。
苏芽抬头,看见默僧立在残雪里,肩上的铁莲灯泛着冷光。
他合十的手冻得通红,却笑得很轻。
而南岭方向,那片焦黑的火阵原址上,一株红芽草正从冻土里钻出来,叶子上还沾着冰碴,却挺得笔直。
文娘的算盘珠子是在后半夜停的。
她借着月光翻《流民归籍录》,竹片拨到最后一页时突然顿住。
前几日还缺的三十七个名字,不知何时被填上了——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炭块蹭的,有的名字旁边还画着小灯,灯芯处晕着淡红,像滴没干的血。
她抬头望向灯墙方向,青白的火光还在夜空中游移,像无数双没合上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