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六日,香港。
时值盛夏,闷热潮湿的空气如同黏稠的糖浆,包裹着这座急速运转的东方之珠。中环的高楼大厦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维多利亚港的海面泛着慵懒的波光。表面上看,一切如常,叮叮车依旧沿着轨道慢悠悠地穿行,茶餐厅里人声鼎沸。
然而,在那些不为人知的金融心脏地带,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致命的战争,已经猝然爆发。
上午九点整,香港外汇市场开市。起初的平静只维持了不到十五分钟。
突然,如同蓄谋已久的群狼发起突袭,数笔巨额港币卖盘毫无征兆地同时砸向市场!来源分散于多家国际性大行的交易席位,单笔金额庞大,卖盘汹涌而集中,目标明确——做空港币!
“陈生!有情况!”振华电子投资部内,一名年轻的交易员失声喊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经理几乎瞬间就从座位上弹起,快步冲到巨大的外汇交易屏幕前。屏幕上,代表港币兑美元汇率的曲线,在经历了短暂的平缓后,陡然向下划出一道陡峭的弧线!抛盘如同决堤的洪水,源源不断,瞬间将几个关键的支撑位击得粉碎。
“查资金来源!快!”陈经理声音低沉,眼神锐利如鹰。他心中雪亮,这绝非正常的市场波动。如此协调一致、火力凶勐的抛售,只可能是来自有组织的恶意狙击。
“初步判断,是通过罗斯戴尔家族控制的几家离岸对冲基金,以及与他们关系密切的几家欧资银行发起的!”分析师迅速汇报,脸色凝重,“他们同时在现货市场和远期市场建立空头头寸,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打压港币汇率!”
几乎与此同时,市场上开始弥漫起各种令人不安的“传闻”。通过加密的电话线路、私密的经纪人网络迅速传播:
“听说了吗?内地政局不稳,可能会影响香港……”
“港英政府的外汇储备不足了,撑不住联系汇率了!”
“有国际大鳄看空香港前景,正在大规模撤资!”
真真假假的消息交织在一起,配合着市场上那实实在在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港币抛盘,迅速发酵成一种无形的恐慌。这种恐慌,如同病毒般在金融机构、贸易公司、乃至普通市民中蔓延。
汇丰银行、渣打银行位于中环的总部门前,开始出现一些神色焦虑、前来兑换美元或黄金的市民。虽然还未形成大规模挤兑,但那不安的苗头已经显现。
“衰仔!快点去银行把家里的港币换成美金啊!听说港纸要大跌啊!”一家拥挤的茶餐厅里,一个肥硕的老板对着电话焦急地吼道,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一些人脸上也露出了犹豫和担忧的神色。
午间时分,部分嗅觉敏锐的媒体开始做出反应。
《星岛日报》的财经版头条标题还算克制:“国际资金异动,港汇承压下行,金管局称密切关注。”
而偏向英资的《南华早报》则语带暗示:“市场忧虑地缘政治风险,港元遭遇结构性考验?”
更有一些小报直接打出惊悚标题:“金融风暴袭港?你的钞票还安全吗?”
恐慌情绪开始从外汇市场向股票市场传导。港股大盘低开低走,原本就因振华电子此前遭遇做空而略显脆弱的市场信心,在外汇市场的冲击下更是雪上加霜。恒生指数一路下泻,绿盘(下跌)的股票数量急剧增加,其中银行、地产等与港币汇率密切相关的板块跌幅居前。振华电子的股价也受到大市拖累,再次下跌。
“陈经理,压力很大!空头火力很勐,我们的资金快要顶不住了!”交易主管额头冒汗,声音急促。陈经理动用了廖奎预先准备的巨额资金,在外汇市场挂出美元买盘,承接抛压,试图稳定汇率。但对手的资金量仿佛无穷无尽,每一次将汇率拉升一点,立刻就有更勐烈的抛盘将其打回原形。市场陷入了激烈的拉锯战,汇率在关键点位附近反复争夺,每一次波动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心弦。
陈经理知道,单靠振华一家的力量,如同螳臂当车。他必须争取官方力量的支持。
他拿起一部红色的保密电话,拨通了一个极少动用的号码。电话那头,是香港金融管理局内部一位深具爱国情怀、且与内地关系密切的高级官员。
“蔡先生,情况紧急。”陈经理言简意赅,“罗斯戴尔系的基金正在系统性攻击港币,制造恐慌。单靠市场力量难以持久,需要金管局果断干预,稳定市场信心!”
电话那头的蔡先生声音沉稳,但语速很快:“我们已经监测到异常波动。正在向财政司和港督汇报。但你知道,动用外汇储备干预市场,需要经过复杂的程序和……某些方面的‘默许’。”他指的自然是港英政府内部可能存在的亲英势力和顾虑。
“时间不等人!”陈经理强调,“恐慌一旦形成蔓延之势,再想平息就难了!这不仅关乎香港的金融稳定,也关乎所有华资企业的生存环境!我们必须立刻向市场展示扞卫汇率的决心!”
短暂的沉默后,蔡先生似乎下定了决心:“我尽力推动。你们那边,继续顶住,给官方决策争取时间!”
下午两点,市场情绪在持续的抛压下愈发悲观,港币汇率再次逼近一个心理关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市场突然出现了变化!
数笔规模远超之前的美元买盘悍然入场,如同坚固的堤坝,稳稳地挡住了汹涌的抛售洪流。买盘来源带着明显的官方色彩——香港金融管理局终于出手了!
紧接着,金管局通过官方渠道发布了一份简短而有力的声明,强调“香港外汇储备充足,联系汇率制度稳固,金管局有决心、有能力维持货币市场稳定”,并“警告投机者勿要低估香港维护金融稳定的能力”。
官方声明与真金白银的入场干预,如同一剂强心针,暂时稳定了市场情绪。港币汇率的跌势被遏制住,甚至出现了小幅反弹。股市的恐慌性抛售也暂时平息。
陈经理看着屏幕上暂时稳住的数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回合。罗斯戴尔家族绝不会轻易罢手,他们庞大的资本足以支撑这种消耗战。而金管局的干预能持续多久,港英政府内部是否团结,都是未知数。
局面,暂时陷入了胶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所有人都知道,短暂的平静之下,是更加勐烈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而在这片由数字和恐慌构成的金融战场上,很少有人会分心去关注报纸内页角落里,一则关于中国华北地区近期有“轻微异常地质活动”的、语焉不详的简短科技新闻。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香港。
凌晨时分,夜色尚未褪去,半山宅邸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萧亚轩因为连日来的心力交瘁,以及内心深处对那指向“唐山”的模糊线索隐隐的不安,睡得并不踏实。床头的收音机为了接收可能的紧急信息,并未完全关闭,只是将音量调到了最低,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突然,一阵极其突兀、尖锐的新闻插播信号音刺破了寂静,紧接着,播音员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震惊与急促的语调播报:
“……据新华社最新消息,我国河北省冀东地区唐山、丰南一带,于今日凌晨三时四十二分,发生强烈地震!震级初步判定为七点五级以上!震中区域通讯、交通完全中断,情况不明!中央已成立抗震救灾指挥部,紧急动员……”
“唐山”!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萧亚轩耳边炸响!
她勐地从床上坐起,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老周带来的那份不确定的调查结果——“很大可能……是去了唐山”——与此刻收音机里传来的、代表着毁灭与死亡的地震消息,残酷地重叠在了一起!
父母……哥哥……妹妹……他们真的在唐山吗?在那场凌晨时分、足以摧毁一切的天灾面前,他们……还活着吗?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从床上栽倒。
“不……不会的……”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那是一种源自血缘本能的、最深切的恐惧与撕心裂肺的痛楚。
就在这时,书房里的廖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醒(或者他本就未深睡),快步冲进了卧室。他看到萧亚轩失魂落魄、泪流满面的样子,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快步上前,紧紧将她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
“亚轩!亚轩!冷静点!”他的声音沉稳有力,试图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
“奎……唐山……地震了!他们……他们可能在那里!”萧亚轩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语无伦次,充满了无助与恐慌。
“我知道,我知道。”廖奎用力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剧烈颤抖,他的心也同样揪紧,但他知道自己此刻绝不能乱,“听我说!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地震刚发生,救援就是生命!我们必须做点什么,立刻!”
他的冷静如同磐石,一定程度上稳住了萧亚轩近乎失控的情绪。她抬起泪眼,看向廖奎那双在危机时刻总是格外坚定的眼睛。
“对……救援……要救他们……”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混乱的思维开始强行聚焦。
“你立刻准备!”廖奎当机立断,语速飞快,“以振华电子和你个人的名义,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现金,联系我们在香港和东南亚所有的医药供应商,购买第一批、也是最急需的救灾物资——止血带、纱布、抗生素、消炎药、血浆代用品、止痛针……能买多少买多少!不要计较成本!”
“我去包一架飞机!不,联系启德机场,看看能不能找到愿意立刻飞往北方的货机!我要亲自带着这批药先过去!”萧亚轩几乎是吼着说出这句话,此刻,没有什么比尽快赶到那片废墟更重要,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她必须去!她要去找到她的家人!
廖奎深深地看着她,看到了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知道拦不住她,也不能拦。他重重点头:“好!你去!但一定要注意安全,那边情况不明,余震不断!到了之后,尽量与官方救灾指挥部取得联系,不要盲目行动!”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会以‘爱国商人’的名义,联合其他愿意伸出援手的华商,筹集更多的物资——帐篷、毛毯、食品、饮用水、挖掘工具……通过向家的船运渠道,以最快速度发往天津港,再转运唐山!香港这边,我来坐镇协调!”
分工明确,刻不容缓!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香港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波澜骤起。一方面是关于唐山地震惨烈程度的各种骇人听闻的消息(主要通过外电和零星传回的信息)开始扩散,引发广泛震惊与悲痛;另一方面,以廖奎、萧亚轩为首的一批爱国华商,开始了与时间赛跑的紧急动员。
萧亚轩展现出惊人的行动力,她强忍着内心的巨大悲痛和焦虑,不停地拨打电话,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振华电子的财务人员被连夜召集,银行关系被紧急动用,巨额资金如同开闸洪水般涌向各大药厂和医疗器械公司。仓库被连夜敲开,工人们冒着凌晨的寒意,将一箱箱救命药品搬上等候的卡车。
与此同时,廖奎的书房也变成了临时的救灾指挥部。他亲自致电几位关系密切、素有爱国之心的香港富豪,没有过多言语,只一句“唐山有难,同胞受困,需紧急援手”,便得到了积极响应。资金、物资清单迅速汇总。他又立刻联系了向太。
“向太,情况紧急,唐山大地震!我们需要动用你所有的船运力量,以最快速度,将筹集到的大批救灾物资运往天津!运费我振华双倍支付,不,三倍!关键是快!”廖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向太在电话那头显然也知道了消息,语气凝重:“廖生,放心!这是天灾,是国难!我向家旗下的所有货轮,只要符合条件的,立刻停掉其他业务,优先保障救灾物资运输!分文不取!我亲自督办!”
社会的力量开始汇聚。
当天下午,在启德机场,一幕感人的场景出现。一架被紧急包下的货运飞机旁,装卸工人正争分夺秒地将最后几箱药品搬入机舱。萧亚轩穿着一身利落的便装,脸上还带着泪痕和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正要登机。
廖奎赶到机场送行,他紧紧握住萧亚轩的手,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保护好自己,等你们回来!”
萧亚轩重重点头,转身毅然踏上了舷梯。飞机引擎发出轰鸣,冲向灰蒙蒙的天空,向着那片刚刚经历浩劫、满目疮痍的土地,向着她生死未卜的亲人,向着无数亟待救援的生命,星夜驰援!
而香港这边,廖奎目送飞机消失在天际,立刻转身,投入了更加繁重的统筹工作。码头之上,印有“支援唐山同胞”醒目大字的各种物资,正在向太旗下船员的协助下,紧张有序地装船。爱国商人的捐赠,普通市民自发募集的物品,汇聚成一股温暖的洪流,准备跨海北上。
天灾无情,人间有爱。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个人恩怨与商业纷争似乎暂时被搁置,一种源自血脉和民族的凝聚力,正在香江之畔澎湃涌动。萧亚轩的寻亲之旅与救灾行动交织在一起,而廖奎,则在后方支撑起一条跨越海峡的生命补给线。他们的命运,与千里之外的那座悲怆之城,紧紧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