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一日,香港。夜色深沉,维多利亚港的灯火在薄雾中晕染开一片朦胧的光带,掩盖着海面下涌动的暗流。湾仔唐楼的书房里,廖奎站在窗前,目光似乎穿透了遥远的夜空,落在北方那片广袤而沉寂的土地上。老周那句“五吨白云鄂博矿换阿姆斯特丹的显微镜”的话语,如同沉重的鼓点,在他心头敲响。时机,正在步步紧逼。
马克·温斯洛律师位于中环的律所,此刻也灯火通明,却与平日的商业氛围截然不同。厚重的窗帘被完全拉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办公室里间,温斯洛本人正亲自监督着最后的准备工作。那台费尽周折、通过各种隐秘渠道才搞到的二手步进式光刻机,此刻已然不见其精密而昂贵的原貌。
在几位绝对可靠、支付了巨额封口费的技术人员指导下,机器被极其小心地拆解成数十个主要模块和数百个更小的部件。每一个螺丝、每一块透镜、每一段精密导轨都被编号、拍照、记录,然后进行分类包装。核心的光学系统被包裹在充氮防潮的特制容器中,精密机械结构则浸泡在定制的防锈油里,密封于坚固的铝合金箱内。
这些承载着未来工业火种的箱体,并没有被集中存放。它们被分别混入数批即将发运的“普通二手工业机床”、“电子实验室淘汰设备”乃至打着“废旧金属回收”标签的货柜之中。标记被刻意做旧、混淆,与其他真正普通甚至残破的货物堆积在一起,如同水滴汇入大海。
运输路径的设计更是充满了诡诈与迂回。温斯洛动用了其多年经营的关系网络,安排了数家背景干净、业务频繁的小型船运公司承接这批“普通货物”。货柜的提单上,目的港并非最终的目标。
有的货柜登上的是一艘前往马尼拉的旧货轮,提单上注明的是“纺织厂替换零件”;有的则混入驶往新加坡的班轮,标注为“废旧电机拆解料”;还有的甚至先向西行,目的地是卡拉奇,文件上写的是“基础建设废铁”。所有这些初始文件,全部使用经过复杂加密的代号(如“银杏项目”、“东风物料”等)和数家注册在维京群岛、开曼群岛的离岸空壳公司作为托运方和接收方,真正的资金流向和受益人隐藏在一层又一层的金融迷宫里。
这些货柜将在这些亚洲的中转港口经历短暂的“停留”——或许只是换一张提单,或许是被转移到另一艘船上,轨迹被多次切割、重组。最终,经过难以追踪的复杂航程,它们将如同溪流归海般,朝着同一个最终目的地汇聚——中国,天津港。
整个行动如同在下一盘多维度的围棋,每一个步骤都力求隐秘,每一个环节都设置了防火墙。廖奎通过温斯洛每日一次的加密简报掌握着进展,他知道这其中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甚至引发难以预料的外交风波。这不仅是一次商业冒险,更是一次在钢铁丛林间的隐秘穿梭,一次为即将到来的回归,投石问路的战略布局。
夜更深了,货轮的低沉汽笛声从港口方向隐隐传来。那些混杂着特殊“货物”的集装箱,正缓缓被吊装上传,即将开始它们跨越海洋的、充满未知的旅程。暗度陈仓,棋已落子,只待东风。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三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
连日来的调查与那次匿名的威胁电话,让萧亚轩彻底看清了形势。与那家背景复杂、与罗斯戴尔家族存在千丝万缕联系的“银州电子供应公司”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当机立断,指示团队彻底终止了与对方的任何接触,哪怕这意味着暂时放弃了看似更庞大的主流渠道可能性。
与此同时,她将全部精力投注在与“音频前沿公司”(Acoustic Frontier Inc.)的创始人兼总裁,戴维斯先生的谈判上。戴维斯先生是一位真正的技术狂热者,他对“青龙”音频芯片在极低总谐波失真(thd)和超高信噪比(SNR)方面的表现赞不绝口,视其为提升高端音响系统灵魂的关键。
谈判进行得异常顺利。双方都看到了合作的价值所在。对于振华而言,“音频前沿”规模虽小,但其在北美高端音响发烧友和专业录音棚领域拥有极高的声誉和精准的客户群体。对于戴维斯而言,“青龙”芯片是他梦寐以求的、能够让他代理的产品在性能上超越竞争对手的“秘密武器”。
四月十三日下午,在旧金山一家可以眺望金门大桥的律师事务所会议室内,萧亚轩与戴维斯先生分别代表振华电子和音频前沿公司,签署了为期三年的《北美高端音频市场独家代理协议》。
协议规定,音频前沿公司获得“青龙”音频增强版芯片在北美地区高端音响设备领域的独家代理权。首年采购量虽然不大,但单价利润可观,且戴维斯先生承诺将投入资源进行专业市场的推广和技术支持。
“萧女士,相信我,”戴维斯先生签完字,兴奋地握住萧亚轩的手,“我们将一起,让那些傲慢的欧洲和日本高端品牌,听到来自东方的好声音!”
这一步棋,看似放弃了广阔的主流市场,实则精准地切入了一个利润丰厚、且对品牌建设至关重要的细分领域。成功打入这个圈子,意味着振华电子凭借技术实力,在北美市场成功地建立了一个高质量的口碑桥头堡和品牌高地。这里的用户是意见领袖,他们的认可将产生巨大的辐射效应,为未来进军更广阔的市场奠定难以估量的信誉基础。
同一天,在旧金山以南约60公里,位于硅谷边缘的森尼维尔市,一项同样重要的举措悄然落地。在一条并不起眼的、分布着一些低层办公楼和轻工业仓库的街道上,萧亚轩代表振华电子,签署了一份为期两年的租赁合同。
租下的是一处包含一个约200平方米的小型仓库和一个相邻的80平方米办公室的独立单元。仓库用于存放来自香港的“青龙”系列芯片库存和必要的测试设备,办公室则作为初期团队的办公和客户接待场所。
更重要的是,就在这一天,依据加州法律,“振华电子(北美)有限公司”[Zhenhua Electronics (North America) Inc.]的注册文件正式获批。这意味着,振华电子不再是单纯的产品出口商,而是在这片充满机遇与挑战的新大陆上,拥有了一个合法的、可以独立运营的实体根基。
站在森尼维尔这处尚显空旷的仓库里,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旧金山湾区的海风呼啸。萧亚轩环顾四周,目光坚定。这里虽然简陋,远不及香港总部的气派,也不如欧洲合作伙伴的设施完善,但这是一个开始,一个象征着决心与未来的开始。
放弃诱人却危险的陷阱,选择艰难但正确的道路。通过高端音频市场建立品牌,在硅谷边缘扎下实体根基。萧亚轩用她的果决和远见,为振华电子在北美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成功地埋下了第一块,也是至关重要的一块基石。未来的扩张,都将由此生发。北美的故事,翻开了实质性的第一页。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五日,巴黎。奥赛码头汤姆逊总部那间熟悉的会议室里,气氛骤然降至冰点。仅仅几天前,双方还因联合开发汽车电子系统的前景而显得热络,此刻却被一份来自汤姆逊自身研究中心的内部分析报告蒙上了厚重的阴影。
谢亦菲坐在法方代表对面,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眼神中的疑虑和之前被压抑下去、如今又重新浮现的审视。技术副总裁杜邦先生没有像往常一样由技术总监勒菲弗尔先发言,而是亲自将一份文件推到谢亦菲面前。
“谢女士,”杜邦先生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温和,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峻,“我们非常重视与贵方的合作,因此,在收到SGS的认证报告后,我们内部最顶尖的材料实验室,基于报告提供的数据,进行了一次深入的模拟分析和理论推演。”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谢亦菲:“结果发现了一些令人……困惑的异常。贵方‘青龙’材料所表现出的某些物理参数,尤其是内耗值低得异乎寻常,以及热导率在不同温度区间变化的平滑程度,与我们已知的所有材料理论模型,都存在无法解释的、系统性的偏差。”
勒菲弗尔总监补充道,语气带着科学家的执拗:“这不仅仅是‘优秀’,这几乎是‘异常’。如此低的内耗意味着材料内部结构近乎完美,能量损耗极小,这解释了其卓越的稳定性。但这在现有的材料科学框架内是极难实现的,尤其是对于一种……嗯,大规模生产的商业级电子材料而言。还有热导率的变化曲线,平滑得不自然,仿佛有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机制在起作用。”
杜邦先生身体微微前倾,施加着无形的压力:“谢总,请理解我们的立场。汤姆逊不可能,也不会将关乎未来战略的、重要的汽车电子系统项目,建立在一种我们无法从材料科学根源上理解其稳定性的‘黑箱’技术之上。这无关信任,而是基本的工程风险控制原则。”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强调:“我们董事会的一些成员,在看到这份分析后,感到非常不安。他们认为,如果无法揭开这层‘不可知’的面纱,那么合作的基础将非常脆弱。我们必须,我重复,必须对支撑其性能的物质基础,有一个合乎逻辑的科学认知。”
威胁不言而喻:不解决这个“材料认知”问题,联合开发项目可能无限期搁置,甚至整个合作都可能面临终止。SGS报告这面盾牌,在汤姆逊自身强大的技术分析能力面前,出现了裂痕。法方不再满足于第三方认证,他们要求“理解”,而这恰恰是振华最无法给予的。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六日。危机跨越时区,将分散在三地的核心成员紧紧联系在一起。一次跨越空间与常规通讯界限的紧急家庭决策会议,在绝对保密的状态下召开。
谢亦菲的意识投影最先抵达那片熟悉的三角区域,她的焦虑如同实质般在空间中弥漫。“奎哥,亚轩姐,情况就是这样。汤姆逊的态度非常坚决,他们被那些无法用现有理论解释的数据吓到了,或者说,产生了更深的贪婪。提供样本绝无可能,那等于将灵泉的秘密拱手相送,以他们的科研实力,进行反向工程并非不可能。”
几乎同时,香港书房的保密电话接通了旧金山森尼维尔新办公室的专线。萧亚轩的声音清晰传来,带着北美初建基业的疲惫与坚定:“我支持亦菲的判断。样本绝不能给。欧洲市场虽然重要,但罗斯戴尔阴影不散,法方又如此步步紧逼,过度依赖风险太大。我们北美这边,虽然刚起步,但与‘音频前沿’的合作已经打开了一个高端切口,品牌口碑的建立比想象中更快。这里,完全可以作为重要的替代增长点和战略后方。”
廖奎的意识投影出现在空间中,沉稳如山,他的声音也同时通过电话线传到大洋彼岸。他倾听了两位妻子的分析与担忧,沉默片刻,做出了最终决断,声音冷静而清晰:
“一、对法策略:坚决拒绝提供任何实物样本,这是不可动摇的底线。回复汤姆逊:核心技术涉及独特且不可复制的制备工艺,无法剥离提供。但为展现合作诚意,我们可以提议,允许法方在严格保密协议和我方人员全程监督下,派遣限定人数的专家小组,参观我们在香港的部分非核心封装与测试产线,亲眼见证产品的稳定性和一致性。合作可以因此放缓,甚至暂时搁置,但核心底线必须守住。”
“二、战略重心调整:欧洲方面,以确保与莱茵金属的五年供货合同顺利执行、树立口碑为第一要务。同时,指令欧洲团队,积极接触意大利、英国等国的潜在次级合作伙伴,不能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法德两家。分散风险,广撒网。”
“三、北美加速:亚轩,你在北美的判断是正确的。支持你尽快建立本土化运营和技术支持团队。同时,可以开始秘密评估引入合适的美国本土风险投资的可能性,适度稀释股权,淡化我们纯粹的‘外来者’色彩,更深入地融入当地商业生态,这对于长远发展至关重要。”
“四、回归启动:”廖奎的声音在这里顿了一下,变得更加凝重而决绝,“欧洲的壁垒,北美的开拓,都印证了我们既需要外部市场,更需要一个稳固的、不受制于人的根基之地。我决定,将在一个月内,也就是五月中旬,正式启程前往内地。老周那边的需求紧迫,我们手中的技术也需要找到更能发挥其价值的土壤。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决议已下。坚守底线,分散风险,加速布局,并启动最终的回归序幕。这个由三人构成的铁三角,在面临外部巨大压力时,再次展现了惊人的凝聚力与战略定力。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方向已然明确,剩下的,便是坚定的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