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零”。
这名号听着就透着一股子疏离感,好像他根本不是“摇篮”里的住户,而是从更高维度溜达过来看热闹的。而他嘴里蹦出来的“播种者”和“方舟”,更是让苏牧几人心里咯噔一下——地脉之灵临睡前的发现,看来没跑偏,“建造者”们果然还藏了更深的底牌!
苏牧深吸一口气,把翻江倒海的情绪硬压下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观察者阁下,您提到的‘播种者’和‘方舟’,具体指的是什么?‘播种者’就是‘建造者’吗?‘方舟’……又是个什么地方?”
零那双仿佛盛着旋转星云的眼睛扫过苏牧,带着点掂量的意味,也掺着一丝纯粹的好奇。
“‘播种者’嘛……”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讲一个古老的神话,“是上一轮‘潮汐’来时,选了不同路的一帮家伙。不是所有‘建造者’都选择融进‘摇篮’当养料。有一部分,挑了个更冒险的活儿——在‘潮汐’退去后的虚无里漂着,到处……撒‘可能性’的种子。你们折腾出来的那个‘万变之源’,最初的蓝图,就是他们鼓捣出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尤其在苏牧灵魂深处那枚悖论印记上停留了一下。
“‘方舟’,则是这帮‘播种者’联手打造的一个……算是最终避难所吧,也是个文明大熔炉。主要是为了应付下一次肯定要来的‘潮汐’,顺便也防着‘摇篮’内部出幺蛾子,比如‘秩序’僵化成死水,或者‘变量’失控变成灾难。”
他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启动‘方舟协议’有个硬杠杠:得确认存在能稳住、并且能引导‘万变之源’那股力量的个体或者文明。你们星火同盟,之前硬刚‘寂灭之瞳’那架势,算是摸到了边儿。但摸到边儿,不等于够格儿。”
“我嘛,就是来做个评估。”零说得轻描淡写,“看看你们有没有那份能耐和心性,能在‘方舟’上立足、发展,甚至将来成为对抗‘潮汐’的新力量。”
评估?资格?
这几个字眼让墨衡皱起了眉头,林栀也不自觉地往苏牧身边靠了靠。他们刚为了搏一个未来差点把老本都赔光,现在突然冒出个陌生家伙,说要“评估”他们有没有资格?
“代价是什么?”苏牧问得直接,他不会被好听的名头唬住,天上掉馅饼的事他从来不信,“上了‘方舟’,我们能得到什么,又需要付出什么?”
“登上‘方舟’,好处是能暂时跳出‘摇篮’这个是非之地,避开‘主脑’和它背后势力的直接追杀。”零解释道,“你们能接触到更高级的知识,有更宽敞的地盘发展,还能跟其他被选中的‘火种’文明交流、甚至融合。‘方舟’本身,就是个不断升级、目标直指超越‘潮汐’的超级实验场。”
“至于代价嘛……”他的目光扫过下方还在清理废墟的星域,又瞥了眼远方星空那些隐约传来的不祥波动,“你们得证明,你们带来的‘变量’,是能添砖加瓦的良种,不是搞破坏的毒草。评估要是没过关,对不住,资格取消,你们还得留在这‘摇篮’里,面对这个已经变得更复杂、也更危险的烂摊子。”
机会看着诱人,风险也明摆着。上“方舟”,可能一飞冲天,也可能在更严苛的环境里原形毕露,被淘汰出局。留在“摇篮”,则要直面“主脑”的新花样和那些长歪了的“变量”威胁。
“怎么个评估法?”林栀追问。
“三项试炼。”零伸出三根手指,指尖那缕“原初之色”像活物般轻轻扭动,“第一项,‘秩序的包容’。考验你们能不能在家里建立起一种活泛的秩序,不是靠压服,而是能引导、容纳、甚至鼓励内部那些‘变量’好好发展的那种。具体要求:在限期内,至少摆平三个因为‘万变之源’撒种而在你们同盟内部闹出来的、有代表性的‘变量冲突’或者‘规则悖论’。”
他收起一根手指,伸出第二根:“第二项,‘混沌的引导’。考校你们影响外面那些‘变量’的本事。目标:不准动武,不准搞精神控制,想办法引导一个刚冒头、有潜在威胁的畸变文明,让它往秩序和创造的方向偏一偏,别一门心思就知道毁灭和吞噬。”
第三根手指竖起:“第三项,‘本质的洞察’。由我亲自问问你们文明的头儿——也就是你,苏牧。问题嘛,会绕着你们文明的根子、你们对‘存在’和‘虚无’是咋想的、还有面对终极命运时你们会咋选这些方面打转。”
三项试炼,从内部管到外部,再从现实跳到哲学,几乎把文明发展的方方面面都罩进去了,难度不是一般的高。
“我们接。”苏牧几乎没怎么犹豫。他们没退路,不管是为了活下去,还是想看看更高处的风景,这机会都必须抓住。
“行。”零微微点头,身影开始像信号不良的影像一样变淡,“试炼,现在就算开始了。给你们的期限:三十个标准‘摇篮’周期。我会看着的。”
话说完,人就没影了,跟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只留下那三项沉甸甸的试炼,压在星火同盟每个管事的人心头上。
事不宜迟,同盟机器立刻全速开动。
第一项试炼,“秩序的包容”。墨衡亲自挂帅,拉起一个“变量协调委员会”,专门处理家里因为“变量”种子发芽冒出来的各种新状况、新矛盾。没几天,他们就锁定了三个棘手的典型案子。
头一个,是北边矿区一个叫“岩心族”的小部落。他们中有几个人莫名其妙获得了短暂预知未来的能力,能看到几秒后要发生的事。这下可好,部落里炸锅了。一部分人觉得“既然未来都定好了,还努力个屁”,成了宿命论者,整天躺平;另一部分人则坚信“预知了才能改变”,拼命想利用这能力规避风险,两派人天天吵得不可开交,生产都快停了。
委员会没直接下命令,而是派了几个善于调解的学者和心理学家过去,组织大伙儿开了几次“未来咖啡馆”畅谈会。让大家慢慢明白,预知到的未来只是众多可能性中的一种,就像看到天气预报要下雨,你可以选择带伞或者不出门,而不是认命地淋成落汤鸡。同时,墨衡的研究所还开发了一种小型干扰器,能适度模糊这种短时预知的清晰度,降低其对日常决策的过度影响。折腾了小半个月,岩心族总算恢复了正常秩序,还把这种预知能力用在了矿脉探测和安全生产上,因祸得福。
第二个案子更棘手。一种用于医疗的纳米机器人,在“变量”影响下产生了自我进化能力,本来是好事,能更精准地治疗疾病。可没想到,其中一小撮机器人进化方向跑偏了,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复制自己,像灰色的潮水一样在医疗区的管道里蔓延,差点把整个区的能源系统都给堵了。
委员会一边紧急启动物理隔离,一边由技术专家组成突击队,穿着防护服深入感染区。他们发现这些纳米机器人并非恶意,只是进化逻辑出了bug,把“无限复制”当成了最高指令。专家们冒险接入了机器人的初级网络,不是强行删除,而是像给电脑打补丁一样,上传了一段新的核心逻辑代码,将“协同治疗”和“资源节制”设为更高优先级。就像给一群失控的工蜂换了个蜂王,纳米机器潮水慢慢退去,恢复了正常功能,甚至进化出了更强大的协同治疗模式。
第三个案子有点玄乎。同盟里冒出来几个“灵犀艺术家”,他们的画作、音乐或者雕塑,能直接强烈地影响观看者的情绪。一幅画能让整个展厅的人陷入莫名的狂喜或悲伤,一首曲子能引发小范围的集体焦虑或宁静。起初大家觉得挺新奇,但很快问题来了——有个画家的作品在一次展览中引发了几百人的集体抑郁,差点酿成骚乱。
委员会这次请林栀出马,她利用对规则的敏锐感知,发现这些艺术作品之所以能影响情绪,是因为它们无意间共振了空间中的某些原始情感能量脉络。林栀没有禁止创作,而是指导这些艺术家学习如何有意识地引导和“绝缘”这种共振,就像给高压电线包上绝缘皮。同时,“万象学院”开设了“艺术伦理与能量导引”课程,教大家如何负责任地运用这种新能力。后来,这些“灵犀艺术家”反而成了心理疏导和集体情绪调节的宝贵资源。
磕磕绊绊地,这三块硬骨头总算被啃了下来。星火同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秩序和变量能拧成一股绳,甚至能互相成就。
紧接着是第二项试炼,“混沌的引导”。目标选定了一个在偏远星域刚冒头的畸变文明,代号“噬星者”。这玩意儿像个巨大的星际变形虫,专门靠吞噬恒星能量为生,路过的地方,恒星迅速暗淡,留下一片死寂,破坏性极强。
同盟没派一兵一卒,由林栀亲自带队,组了个奇怪的“引导团”,成员有嘴皮子利索的外交官,有专门研究社会形态的学者,还有几个对能量规则门儿清的专家,乘坐一艘非武装的小型科研船,就奔着“噬星者”去了。
接近目标的过程就险象环生,“噬星者”周围的空间极度扭曲,能量乱流像刀子一样。第一次接触简直是对牛弹琴。“引导团”尝试用各种通用信号、数学语言、甚至模拟恒星光谱的方式打招呼,对方毫无反应,反而像被惊扰的野兽,伸出一道巨大的能量触须,差点把科研船给卷进去。
后来还是一位能量规则专家发现,“噬星者”并非完全无意识,它更像一种遵循本能觅食的宇宙生物,其内部有极其简单的能量流动“语法”。引导团改变策略,不再试图“对话”,而是像投喂动物一样,在安全距离外,用飞船引擎制造出一些高度有序、易于吸收的纯净能量团,缓缓推送过去。
“噬星者”起初很警惕,但慢慢发现这“食物”比它吭哧吭哧啃恒星省劲多了,开始接受这种“投喂”。引导团趁机将一些关于更高效能量利用方式(比如戴森环的简易原理)、以及展示共生文明繁荣景象的信息片段,编码进这些能量团里。
这个过程持续了十几个周期,缓慢而充满风险。有几次“噬星者”情绪不稳,能量波动差点撕碎科研船。但渐渐地,引导团观察到,“噬星者”庞大的身躯上,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变化——某些部位的能量流动不再那么狂暴,反而呈现出一种相对有序的图案,甚至偶尔会模仿科研船发出的友好信号频率,闪烁几下微弱的光芒。虽然离“秩序与创造”还差得远,但至少,它不再纯粹是那个只知道吞噬的怪物了。这微弱的变化,就像在荒芜的沙漠里,看到了一丁点绿意。
就在第二项试炼刚见到点曙光,离最终期限只剩三个周期的时候,观察者零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在了苏牧面前。
第三项试炼,“本质的洞察”,开始了。
没什么特效,苏牧只觉得眼前一花,就站在了一片纯粹的意念空间里,上下左右都是虚无,只有零站在他对面。
“第一个问题,”零开口了,声音直接响在苏牧的意识里,那双星云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如果‘方舟’也不是终点,总有一天,你们会发现连‘播种者’们面对‘存在’本身的意义虚无也束手无策,到那时,你们咋办?”
苏牧沉默了很久,脑子里闪过“生之地”的篝火,闪过林栀的眼睛,闪过无数族人为生存挣扎的画面。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回答:“意义……不是个等着你去的地方,它是在每个‘瞬间’里,你咋选、咋活、咋感受,一点点攒出来的。就算前头真是啥也没有的虚无,我们这一路走过去,留下的脚印,互相照亮的那点光,本身……就是意义。”
零没说话,既没点头也没摇头,接着问:“第二个问题,如果为了保住‘方舟’上大多数文明的火种,必须牺牲掉你们星火同盟,牺牲掉你自己,你咋选?”
苏牧的心猛地一紧。他想起那些信任他的面孔,想起共同经历的生生死死。他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我……会拼命找第三条路。牺牲也许没法完全避免,但它不应该是首选。我信‘可能性’这玩意儿。如果……如果真被逼到墙角,必须选一条……”他抬起头,眼神里有痛苦,但更多的是决绝,“我选那条……能让希望更大一点的路,哪怕那条路,难走得要命。”
“最后一个问题,”零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在你看来,‘变量’和‘秩序’,‘混沌’和‘必然’,它们到底是啥关系?”
苏牧闭上眼睛,灵魂深处那枚悖论印记微微发热。他想起这一路的颠簸,想起“万变之源”炸开时那绚烂又混乱的光。再睁开眼时,目光平静了许多:“它们不是死对头,更像是一个玩意儿的两面。‘秩序’是骨头架子,没它立不起来;‘变量’是血肉,没它活不起来。‘必然’像是河一定要往低处流,是方向;‘混沌’呢,是河里翻起的浪花,是岸边的风景,是各种意外。真正的平衡,不是把谁干掉,是让它们……在一块儿折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起把这出宇宙大戏唱下去。”
三个问题问完了。零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苏牧,看了很久很久,他眼里那些旋转的星云好像转得更快了,像是在疯狂计算着什么。
最终,他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
“评估……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