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敬癸暴毙的消息,连同其地下暗室所藏之惊心罪证,经由裴远与凌云鹤联名具奏,以最隐秘的渠道呈递至大内深处。奏章言语简练,却字字千钧,将“烛龙”触角深入宫闱、窥探禁防、图谋不轨的冰山一角,凛然揭示于御前。
然而,回应这惊雷般奏报的,并非预期的震怒与彻查之令,而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这沉默如同乌云压城,沉甸甸地笼罩在西厂暗桩之上,也压在凌云鹤与裴远的心头。数个时辰后,等来的是一道口谕,并非针对案情,而是急召二人即刻入宫觐见。
穿过重重宫禁,步入那间熟悉的、熏着淡淡龙涎香的暖阁,气氛却与往日迥异。宪宗皇帝并未如往常般端坐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庭中嶙峋的假山,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与压抑。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面色凝重。东厂提督太监尚铭与西厂提督太监汪直竟也罕见地同在御前,尚铭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汪直则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臣(卑职)凌云鹤(裴远),叩见陛下。”二人依礼参拜。
宪宗缓缓转过身,脸上并无雷霆之怒,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蕴藏的寒意,却比怒斥更令人心惊。他并未让二人平身,目光先落在裴远身上:“裴远,你西厂负责宫禁缉查,竟让此等逆贼潜伏于朕之卧榻之侧多年,窥探禁中防务,私藏凶器密信!尔等是耳目闭塞,还是玩忽职守?!”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裴远以头触地,沉声道:“卑职失察,罪该万死!恳请陛下治罪!”
皇帝冷哼一声,目光又转向凌云鹤:“凌云鹤,朕着你查办宫闱诡案,是信重你的才智。如今案犯虽已伏诛,然其背后之‘烛龙’首脑依旧逍遥法外,更牵扯出窥探禁防这等大逆之事!案情非但未明,反而愈发扑朔迷离,引得宫内人心惶惶!你让朕,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安天下之心?”
凌云鹤深吸一口气,保持叩首姿势,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息怒。曹敬癸之伏法,确系其罪有应得,然亦证明‘烛龙’势力盘根错节,潜伏极深。臣等查获之密信,加密手段极其刁钻,非一时可破。眼下线索虽指向宫外西山,然具体图谋尚未明朗。若仓促行动,恐打草惊蛇,反令巨奸遁走。臣恳请陛下……”
“尚未明朗?打草惊蛇?”宪宗打断了他,语气中透出一丝不耐与焦躁,“难道要等那‘烛龙’真正兴风作浪,祸乱宫闱,尔等才能查明吗?!如今朝野上下,已有流言暗涌,言说宫内不清,帝星晦暗!襄王那边,虽已下旨申饬,然其是否真与此事无关?还是尔等查证不力,未能深挖?”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尚铭和汪直,“东西两厂,平日里争权夺利,各显神通,怎地到了这等关头,却连一个藏身宫内的逆贼都查不分明?!”
这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尚铭和汪直脸上。尚铭立刻躬身道:“老奴惶恐!东厂定当加倍尽力,协助凌先生彻查此案,绝不容此等逆贼逍遥法外!”他话虽如此,眼神却瞟向凌云鹤,意味难明。
汪直则淡淡道:“陛下明鉴,西厂自当恪尽职守。然‘烛龙’诡谲,非比寻常,需谋定而后动。凌先生所言不无道理,若因急切而致首脑遁走,恐遗祸更深。”
皇帝烦躁地挥了挥手,显然对这番争执感到厌烦。他走回御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朕不管尔等用何手段!十日,朕只给尔等十日之期!十日之内,必须给朕一个水落石出的交代!要么擒获‘烛龙’首脑,要么将此案彻底了结,平息物议!宫中不能再乱下去了!”他顿了顿,目光如刀,直视凌云鹤与裴远,“若十日之后,仍无结果……尔等,便自行向朕请罪吧!”
“臣(卑职)……遵旨。”凌云鹤与裴远心头一沉,知道这是最后通牒。十日期限,如同悬顶之剑。
“都退下吧!”皇帝疲惫地闭上眼。
众人退出暖阁,尚铭冷冷瞥了凌云鹤一眼,拂袖而去。汪直则走近一步,低声道:“凌先生,裴将军,陛下压力甚大,朝野目光皆聚焦于此。西山之线索,需加紧理清。若有需西厂配合之处,但说无妨。”言罢,亦转身离开。
怀恩送他们至殿外,叹了口气,低声道:“凌先生,裴将军,圣意难违啊。近日万贵妃娘娘亦因流言之事,心绪不宁。陛下处,已是极力弹压。十日之期,实是无奈之举。望二位……好自为之。”
走出宫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却驱不散二人心头的阴霾。裴远握紧拳,低声道:“十日!这分明是强人所难!‘烛龙’隐藏如此之深,岂是十日便能揪出的?”
凌云鹤望着远处重重叠叠的殿宇飞檐,目光深邃:“陛下要的,未必是真凶,而是一个能安抚人心、平息风波的结果。尚铭虎视眈眈,汪直态度暧昧,宫内宫外,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我们。这十日,不仅是查案之期,更是生死之限。”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网,从四面八方收紧。线头看似在手,却随时可能崩断,甚至反噬自身。真正的较量,此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