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敬瑭急忙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刻意的恳切:“陛下!儿臣尚有一事悬心!”耶律德光的目光扫了过来,石敬瑭继续说道:
“大军南下,洛阳在望,然河东乃儿臣根本,不容有失。儿臣欲留一子镇守太原,以固后方。”石敬瑭说着,目光转向了石重贵、石重信、石重乂的方向,声音拔高了些:“重贵、重信、重乂,上前来,拜见陛下!”
我站在将领的队列后方,冷眼旁观。石重贵、石重信、石重乂三人依言上前,在御座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躬身行礼。
空气仿佛再次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三位石家公子身上,猜测着谁将成为那个留守河东的幸运儿。
耶律德光的眼神慢悠悠地在三人脸上逡巡,他的目光在石重贵那张方正面孔上停留得格外久,最终定格在他那双确实显得格外有神、甚至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眼睛上。
“此子目大,”耶律德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他伸出手指,直直点向石重贵,“此人目光炯炯,有威仪,可以留守。”
石敬瑭脸上立刻堆起笑容,“陛下慧眼如炬!此乃臣之养子,石重贵。”他特意强调了“养子”二字,其中的微妙心思不言而喻——既是向耶律德光表明此子非他亲生血脉,地位略逊,又似乎在暗示,留下一个养子守家,他亲生的儿子们将随他南下攫取更大的果实。
耶律德光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在石重贵脸上又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仿佛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好!”父亲石敬瑭立刻应承,转向石重贵,声音恢复了作为君父的威严:“重贵听旨!即日起,授尔为北京留守,太原尹,河东节度使!替朕守好龙兴之地,不得有误!”
石重贵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儿臣领旨!定不负父皇所托,誓死守卫太原!”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目光灼灼,并未因“养子”身份或留守后方而流露半分不满。
耶律德光似乎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他挥了挥手,像驱赶蚊蝇:“整军,出发。” 命令简洁至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遵旨!”父亲石敬瑭立刻躬身领命,随即转向帐内诸将,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即将“逐鹿中原”的亢奋:“陛下有令!整备兵马,即刻南下!高谟翰将军为先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朕与陛下亲统中军后军,直取洛阳!”
“直取洛阳!”帐内响起稀稀拉拉却不得不显得激昂的应和声,那些刚刚被授予官职的将领们,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议事结束,众人鱼贯而出。我随着人流回到自己的营帐,心中却远不如表面平静。父亲对耶律德光那深入骨髓的谄媚,桑维翰一步登天带来的权力格局剧变,刘知远被刻意分权而杨光远那难以掩饰的狂喜,还有石重贵那双被耶律德光“钦点”的“目大”。
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沾满血腥与阴谋的网,在这乱世的烟尘中铺开。而我,石素月,一个知晓未来走向的灵魂,困在这具属于石敬瑭二女儿的身体里,是甘心做这网中挣扎的鱼虫,还是成为执刀割网之人?
帐外很快响起了震天的号角声和马蹄踏地的闷雷。契丹大军,动了。
回到自己帐中,炭盆里的火舌舔舐着冰冷的空气,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寒意。舆图还摊在案上,晋阳、洛阳……一个个地名如同棋枰上的黑白子,而执棋的,分明是御座上那个慵懒又冷酷的契丹之主。
耶律德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桑维翰便位极人臣,父亲石敬瑭那近乎谄媚的表演,刘知远与杨光远之间那微妙到令人窒息的制衡一幕幕在眼前翻腾。
这哪里是石家的霸业?分明是契丹人手中一场精心操控的傀儡戏!而我,这所谓的“太平公主”,不过是戏台上一个身不由己的角色。
“小妹!”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石重信和石重乂大步走了进来,石重信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囊,他重重地将酒囊顿在案几上,震得舆图都跳了一下。
“三哥,四哥。”我起身,看着他们布满血丝的眼睛。他们身上还带着主帐里那股肃杀和权力的余味,但更深沉的是失去至亲的痛楚。
石重信一屁股坐下,直接拔开酒囊塞子,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酒渍,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都看到了?封官!授爵!好不热闹!好一个‘新朝气象’!”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几边缘,杯盏跳动,“可大哥呢?二哥呢?他们尸骨未寒!他们的血仇,谁来报?!”
石重乂沉默地坐在石重信旁边,他比石重信更沉静些,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内心的翻江倒海。他拿起一只空杯,石重信立刻给他倒满。
石重乂没喝,只是死死盯着杯中晃动的浑浊酒液,仿佛那里面映着兄长们惨死的面容。良久,他才用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大哥……重英……最是稳重,总说父亲太过刚烈,要懂得转圜……二哥重裔,性子最是跳脱,箭术最好……他们……他们……”
他的声音哽住了,手指用力,指节捏得发白,那只粗陶酒杯竟被他硬生生捏出一道裂痕,酒水顺着裂缝渗出,滴落在他崭新的亲王袍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宛如未干的血泪。
帐内只剩下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和石重信粗重的呼吸。那压抑的悲伤和愤怒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李从珂!”石重信猛地抬头,眼中是野兽般的凶光,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这个弑君篡位、残杀亲族的畜生!不把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我石重信誓不为人!”
他猛地看向我,眼神灼热得烫人,“小妹!你听见契丹皇帝的话了?南下!洛阳!我们就要打到洛阳了!我要亲手砍下李从珂的头颅,祭奠大哥和二哥的在天之灵!”
“对!”石重乂将破裂的酒杯重重顿在案上,碎裂的陶片划破了他的手指,鲜血混着酒水流下,他却浑然不觉,眼中燃烧着同样炽烈的复仇火焰,“打进洛阳城!用那狗贼的血,洗刷我石家的血仇!给大哥四弟报仇!”
他们的话语,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冲击着我的耳膜。看着两位兄长被仇恨烧红的双眼,感受着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毁灭的气息,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然而,比恨意更深的,是石敬瑭在耶律德光面前那近乎卑微的“儿臣”姿态,桑维翰一步登天背后契丹皇帝无形的提线,刘知远与杨光远之间那精心设计的互相掣肘……
还有那声轻飘飘的“南下吧”,仿佛我们石家的大业,不过是契丹铁骑南下牧马时顺带碾过的一颗石子。父亲以儿皇帝之身,割让幽云,引狼入室,换来的,真的是石家的江山吗?
这滔天的血仇,这燃烧的怒火,最终会烧向何方?烧死李从珂之后呢?我,在这乱世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是执刀者,还是下一块待宰的鱼肉?
“报仇……”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干涩。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案上的舆图。那代表洛阳的墨点,此刻在我眼中,像是一滴巨大的、尚未凝固的鲜血,又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正贪婪地吞噬着一切靠近它的人——无论是仇敌,还是复仇者。
帐外,北风呼啸,卷起雪沫抽打着帐布,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万千冤魂在旷野中悲鸣。
帐内,炭火依旧噼啪,却再也无法带来一丝暖意。
石重信和石重乂那充满血丝、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眼睛,还有案几上那破碎的酒杯和刺目的血迹,都深深烙进我的眼底。
洛阳现在不再是荣耀的终点,更像是一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坟墓。我们正被复仇的狂潮和契丹的铁蹄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它奔去。
“大哥,二哥……”我闭上眼,他们的面容在黑暗中反而更加清晰。石重英沉稳的叮嘱犹在耳边,石重裔爽朗的笑声似乎还未散去。心口像是被钝刀反复切割,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然而,当目光再次掠过舆图,掠过代表契丹后军的方向,那冰冷的理智又如毒蛇般缠绕上来。石敬瑭今日的表演,桑维翰火箭般的蹿升,刘知远与杨光远那微妙的制衡。
这一切都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而我们石家,不过是网上挣扎的飞虫。耶律德光需要一条听话的狗去咬死另一条疯狗,而我们,就是那条被契丹主人牵着的狗。咬死李从珂之后呢?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历史上这样的教训还少吗?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我。个人的勇武,家族的仇恨,在这席卷天下的乱世洪流和赤裸裸的强权博弈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我空有超越千年的见识,却如同困在琥珀中的虫子,看得清这漩涡的走向,却无力挣脱。
“三哥,四哥,”我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仇,一定要报。李从珂,必死无疑。”我迎上他们灼热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坚定,
“但……打进洛阳之后呢?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停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太原”的位置,“重贵哥留守晋阳,是根基。而洛阳…”我的手指重重地点在洛阳,“洛阳是火坑,也是唯一的棋眼。”
石重信眉头紧锁,显然不满我此刻的“瞻前顾后”,他猛地灌了口酒:“管他什么之后!先杀了那狗贼再说!砍下他的头,大哥二哥才能瞑目!” 石重乂则看着我,眼中的狂怒稍敛,多了一丝深沉的思索,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说话。
我没有反驳三哥的激愤。仇恨需要出口,尤其是在这血淋淋的时刻。但我心中那根名为警惕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致。这不仅仅是为兄复仇,这更是一场以整个家族命运为赌注的豪赌。赌注的另一端,坐着那位深不可测的契丹皇帝。
“我们要做刀俎,不做鱼肉。”我低声重复着最初的誓言,仿佛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提醒两位兄长。但这誓言在此刻听来,竟带着几分虚妄。在这乱世,尤其是依附于更强主子的乱世,刀俎与鱼肉的身份转换,往往只在强者的一念之间。
帐帘再次被冷风掀起,一名亲兵在门口躬身:“公主殿下,沂王殿下,寿王殿下,后军拔营的号令已传下,陛下有旨,即刻整装待发。”
军令如山。石重信和石重乂猛地站起身,脸上的悲愤瞬间被军人的冷硬取代。石重信抓起酒囊,最后狠狠灌了一口,将空囊掷在地上:“走!小妹,洛阳见!用李从珂的血,祭旗!”
石重乂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仇恨,有决绝,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用力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去。
帐内再次只剩下我一人,还有那盆兀自燃烧的炭火。亲兵的声音犹在耳边回荡,“即刻整装待发”。这句话如同这北风,不容置疑地推动着我们所有人,走向命定的战场。
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强行压下心头的翻腾。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让我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
“来人!”我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帐外亲兵应声而入。
“传令,收拾行装,备马。”我的目光最后扫过舆图上洛阳的位置,眼神锐利如刀锋,“目标,洛阳。”
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烈焰,无论我们是执刀的手还是砧板上的肉,这一步,都必须踏出去。在这乱世洪流中,不进则死!
我换上了便于骑行的胡服,我亲自披上轻甲。走出营帐,举目望去,旌旗蔽日,铁甲如云。高谟翰的先锋骑兵如同一条黑色的怒龙,卷起漫天尘土,向着南方的地平线汹涌而去,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而在中军那最为庞大、被契丹精锐铁林军拱卫的簇拥之中,我看到了象征耶律德光威严的金顶大纛,以及紧随其侧、稍显局促却努力挺直脊背的父亲石敬瑭的龙旗。他们,才是这南下洪流的真正核心与主宰。
“公主殿下,该上马了,后军要开拔了。” 我的贴身护卫,一个沉默寡言的河东老兵,牵来了我的战马。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金属和牲畜混合的粗粝气味,还有远方未散的血腥。乱世如炉,人如薪柴。我翻身上马,握紧了缰绳,目光越过喧嚣的军阵,投向南方那片被烽烟笼罩的土地。
洛阳,李从珂……还有那无数即将在铁蹄下哀嚎的生灵。而我,石素月,此刻正身处这洪流的后军之中,既是这征服队伍中的一员,又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异数。
马儿在催促下迈开蹄子,汇入滚滚向前的后军洪流。我夹紧马腹,感受着身下坐骑的力量和大地传来的震动。前路茫茫,杀机四伏。但我知道,无论愿不愿意,我都已被这乱世的巨轮裹挟着,碾向那未知的、充满血腥与机遇的未来。
要做刀俎,不做鱼肉……第一步,就是在这即将开始的漫长征途中,活下去,看清楚,然后……找到属于我的那把刀。
我最后回望了一眼太原城所在的方向,石重贵的身影仿佛伫立在城头。河东,暂时安全了?但愿吧。随即,我调转马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前方烟尘弥漫的南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