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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流动。
时间,在林渊与多尔衮的目光相撞的瞬间,被拉扯成一条绷紧到极致的弦。
多尔衮站在自己的王帐前,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那名南朝将领脸上尚未褪尽的、因冲锋而溅上的血点。他能看到对方那双在火光下亮得吓人的眼睛。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多尔衮一生阅人无数,他见过奴才的畏惧,见过敌人的仇恨,见过败者的绝望,也见过同僚的嫉妒。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那里面没有丝毫的敬畏。
就好像一头在山林中巡视自己领地的猛虎,忽然发现,一只本该是猎物的兔子,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咽喉,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最纯粹的、将他撕碎的欲望。
荒谬。
这是多尔衮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紧随其后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深入骨髓的震怒。
他是爱新觉罗·多尔衮,大清国的摄政王,是这片土地上最有权势的人。他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八旗铁骑用刀剑与鲜血征服而来。他眼中的大明,不过是一栋四面漏风、即将倾颓的破屋,他只需轻轻一推,便能使其轰然倒塌。
可现在,这破屋里冲出来的一只蝼蚁,竟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杀了他。”
多尔衮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只是在吩咐下人碾死一只讨厌的苍蝇。但这两个字,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意志,瞬间传遍了周围所有亲卫的耳朵。
他身侧,那名刚刚被林渊一刀挫败的刀疤脸巴牙喇佐领,用手死死按住肋下的伤口,脸上羞愤与惊骇交加。他怒吼一声,不顾伤势,调转马头,再次朝林渊冲了过去。他要用这个南蛮的血,来洗刷自己毕生的耻辱。
不止是他,周围所有从最初的混乱中回过神来的巴牙喇骑士,以及那些外围的八旗精锐,都像被激怒的蜂群,从四面八方,朝着林渊和那支小小的白色骑队,合围而来。
他们要将这支胆大包天的骑兵,碾成肉泥。
然而,林渊的目标,从始至终,都不是和这些铁罐头死磕。
在与多尔衮对视的那一刻,他已经完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将清军最高统帅的注意力,死死地钉在了自己身上。
他就像一名最高明的斗牛士,用最挑衅的姿态,吸引了公牛全部的怒火。而真正的杀招,早已交给了另一人。
林渊猛地一拉马缰,胯下白马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竟不再向前冲锋,而是硬生生止住了前冲的势头,转而开始在巴牙喇的包围圈中,游走起来。
他的骑术,早已在无数次的训练中达到了人马合一的境界。战马仿佛成了他身体的延伸,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匪夷所思的灵性。
他像一道白色的鬼魅,在刀光剑影的缝隙中穿梭。时而向前突进,逼得正面的清军手忙脚乱;时而又骤然回旋,从侧翼一名八旗兵的盔甲缝隙中,带出一道血线。
他和他身后的二十八骑,彻底将“骚扰”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他们就像一群不知疲倦的猎犬,不断地撕咬着巨熊的皮肉。虽然无法造成致命伤,却让这头巨熊烦躁、愤怒,流血不止,庞大的身躯因为追逐和围堵,而变得越来越笨拙。
王麻子此刻杀得兴起,他将马槊挂在马鞍上,竟从背后抽出了一张短弓。他的箭术稀松平常,根本射不穿巴牙喇的重甲。但他射的,也从来不是人。
“着!”
他嘿嘿一笑,一箭射出,正中一名巴牙喇骑士胯下战马的眼睛。
战马吃痛悲鸣,当即失控,将背上的骑士狠狠掀翻在地。那名倒霉的骑士,穿着上百斤的重甲,摔在地上就像个翻了壳的乌龟,一时间竟爬不起来,随即被后面冲上来的同伴,踩踏而过。
“他娘的,让你穿那么厚!热死你个鳖孙!”王麻子得意地吹了声口哨,又搭上了一支箭,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种无赖到了极点的打法,让那些自诩高贵的巴牙z喇骑士们几欲吐血。他们空有一身屠龙之力,却被一群蚊子叮得浑身是包,憋屈到了极点。
多尔衮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看出来了。
这支骑兵的战术意图,根本就不是斩将夺旗。
斩将夺旗,需要的是一往无前的气势,是在最短的时间内,以雷霆万钧之势凿穿一切。
而这支骑兵,在撕开第一道防线后,立刻改变了战术。他们在拖延时间。
他们在用自己的命,为另一个人,创造机会。
多尔衮的目光,猛地转向了另一侧。
那里,那道浑身冒火的黑影,已经冲到了王旗之下!
“放箭!”
随着军官的嘶吼,一张由箭矢组成的死亡之网,瞬间笼罩了小六子所有的闪避空间。
小六子眼中,只剩下那根碗口粗的旗杆。
他能感受到利箭破空时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他甚至能看到,最前面几支箭的箭头,在火光下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
那是喂了剧毒的箭。
躲不开了。
小六子的脑子里,闪过林渊在出发前对他说的话。
“小六子,这个任务,九死一生。”
“头儿,跟着你,我早就把命交给你了。啥叫九死一生?不还有一生么?赚了。”
“你的任务,不是砍倒旗杆,那太慢了。你的任务是,爬上去,把这面旗,给老子扯下来!”
“扯旗?头儿,你这想法……真他娘的带劲!”
电光石火之间,小六子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没有再向前冲,也没有试图格挡。
他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如同猎豹般,狠狠地撞向了旗杆前最后一名亲卫的怀里。
“噗!噗!噗!”
一连串利箭入肉的声音响起。
数十支羽箭,尽数射在了那名被小六子当做肉盾的亲卫兵身上。那名亲卫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当场就被射成了一个刺猬,眼中充满了茫然与不解。
而小六子,借着前扑的冲力,双臂已经死死地抱住了冰冷的旗杆!
他的后背,同样中了两箭,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但他咬碎了牙,将所有的痛楚,都化作了向上的力量。
他像一只疯了的猴子,手脚并用,顺着光滑的旗杆,飞速向上攀爬!
“拦住他!快拦住他!”
旗杆下的清军彻底疯了。
王旗,是军队的灵魂。旗在,军心就在。若是王旗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夺走,那对整个八旗军的士气,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们有的用刀去砍旗杆,却只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白印。有的试图向上射箭,却又怕误伤了那面金龙大旗。
整个清军的中军大帐,因为这一个人的疯狂举动,陷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恐慌之中。
这股恐慌,像水面的涟漪,迅速扩散开来。
那些正在猛攻山海关的八旗兵,也感受到了后方传来的异样。他们攻城的节奏,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许多军官都频频回头,脸上带着惊疑不定的神色。
“机会!”
城墙上,吴三桂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不是什么忠臣义士,但他是一个嗅觉敏锐到了极点的沙场宿将。他知道,战机,就在此刻!
“传令!”吴三桂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却充满了力量,“所有炮口,不必再轰击鞑子的步卒!给老子调转方向,对准鞑子的中军大营,给老子……狠狠地轰!”
他身旁的炮营将领,闻言一愣,迟疑道:“大帅,那……那里距离太远,恐怕……”
“执行命令!”吴三桂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双目赤红,如同赌桌上压上全部身家的赌徒,“老子要的不是准头!老子要的,是动静!是气势!让鞑子知道,我们看见了!让城外的兄弟知道,我们和他们在一起!”
“是!”那将领被吴三桂的气势所慑,再不敢有丝毫犹豫,嘶吼着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片刻之后。
“轰!轰!轰!”
山海关城头上,数十门红夷大炮,发出了开战以来最愤怒的咆哮。
一枚枚烧得通红的炮弹,拖着长长的焰尾,越过无数正在攻城的士兵头顶,像一颗颗从天而降的流星,虽然准头欠奉,却声势骇人地砸向了清军的中军大营。
一时间,清军后方,营帐被点燃,人马被惊吓,乱成一团。
这突如其来的炮火支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援军!真的是援军!”
“南朝的援军杀进来了!”
“王爷有危险!”
恐慌,彻底在清军阵中蔓延开来。
多尔衮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的脸颊肌肉,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抽搐着。
耻辱。
前所未有的耻辱。
他,大清的摄政王,统帅十万大军,围攻一座孤城。却被一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数十人的小股骑兵,搅得中军大乱,甚至要靠城里的敌人来“围魏救赵”。
若是传扬出去,他爱新觉罗·多尔衮,将成为天下最大的笑柄!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个已经爬到旗杆半空中的黑影上。
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嗖!”
一支狼牙箭,从他手中那张雕刻着金龙的御用大弓上,爆射而出。
那支箭,没有发出任何尖锐的破空声,它飞得又快又稳,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后发而先至,精准地射向小六子的后心。
小六子正在奋力向上,根本无法躲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道白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巴牙喇的纠缠,如同一只大鸟,从马背上一跃而起。
是林渊!
他竟在乱军之中,算准了多尔衮出手的时机!
“铛!”
一声脆响,林渊手中的绣春刀,在半空中精准地格开了那支致命的狼牙箭。
巨大的力道,让他身形一滞,重重地落回马背上。
他与小六子之间,隔着数十名杀气腾腾的巴牙喇骑士,已是遥不可及。
他救下了小六子一命,却也彻底暴露在了多尔衮的射程之内。
多尔衮看着林渊,嘴角,缓缓地勾起一抹残忍的冷笑。
他再次搭上了一支箭,弓弦被他拉成了一轮满月。这一次,弓弦上,搭的不是一支箭,而是三支。
三支箭的箭头,呈品字形,死死地锁定了林渊的上、中、下三路。
“你,叫什么名字?”多尔衮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林渊的耳中,“本王,不杀无名之辈。”
林渊勒住马,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看着那三支闪烁着死亡寒芒的箭矢,忽然笑了。
“你脚下这片土地,叫大明。”
“我,是大明的锦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