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割在脸上,带着一种粗粝的痛感。
董小宛和李香君催马疾驰在漆黑的旷野上,不敢回头。身后那片山梁早已被黑暗吞没,连同那个决绝的背影,和那二十九道义无反顾的身影,都一并消失了。
可那片印在东北方夜幕上的暗红色光晕,却如同一只巨大的、流血的眼睛,在背后死死地盯着她们,提醒着她们正从何处逃离,以及她们的男人,正奔向何方。
马蹄踏碎了夜的寂静,也踏碎了李香君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她伏在马背上,风灌满了她的衣袖,让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狂风卷起的、无根的纸鸢。
她忽然勒住了马。
董小宛察觉到动静,也跟着停下,回头不解地看着她。
“怎么了?”
“我们……我们就这么走了?”李香君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发颤,她指着那片血色的天际,“把他一个人……不,他们三十个人,就这么丢在那儿?”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董小宛的心口。她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从调转马头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了那座山梁上,随着那道白色的洪流,冲向了那片必死的战场;另一半,则被理智包裹着,驱使着这具躯壳向着京城的方向逃离。
“香君,这不是丢下。”董小宛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醒,“这是他的命令。也是……我们的战场。”
她摊开手掌,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在黯淡的星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林渊那句“你们的任务,比我们更重要”,还在耳边回响。
“我们的战场?”李香君喃喃自语,眼中满是迷茫。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冰冷的焦尾琴,又抬头望向那片遥远的血光。
一个是抚琴弄曲,一个是铁马冰河。这两者之间,隔着天与地的距离。
“你忘了林大人怎么说的?”董小宛驱马靠近了一些,她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能看到李香君内心的挣扎,“山海关是主梁,京城就是房子。他去扶住那根即将断裂的主梁,而我们,要回去守住那座风雨飘摇的房子。房子里的人心,比城外的十万大军更难对付。那才是需要你我,需要陈圆圆姐姐,需要钱彪,需要所有我们能动用的力量去面对的敌人。”
董小宛的这番话,条理清晰,冷静得近乎残酷。
李香君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平日里温婉娴静的姐姐。在秦淮河时,董小宛的画,空灵秀逸,不沾半分人间烟火。可现在,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金戈铁马的铿锵之声。
她忽然明白了。林渊不仅仅改变了她们的命运,更是在用一种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逼着她们成长。他将她们从锦绣堆里拔出来,扔进这乱世的泥潭,逼着她们的根须,去扎进最深的黑暗里。
“我……”李香君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她胸口发疼,却也让那颗纷乱的心沉静了许多,“我明白了。”
她不再犹豫,狠狠一夹马腹,重新向前奔去。
“小宛姐姐,你说……他会回来吗?”风将她的声音送入董小宛的耳中。
董小宛沉默了片刻。
她想起林渊将地图和令牌塞进她手中时,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等我回来”。
那不是承诺,更像是一种命令。一种他对自己下达的,必须完成的命令。
“会的。”董小宛答道,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
因为他若不回来,这大明,这天下,就真的再无希望了。
两骑绝尘而去,她们的背影,是这片沉沦大地上,另一抹倔强的、奔向未知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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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另一道洪流,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冲向深渊。
林渊伏在马背上,人与马仿佛合为一体。狂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像无数冤魂在尖啸。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只留下一道缝隙,死死地锁定着前方。
那片暗红色的光海,在他的视野里飞速扩大、拉近。
起初,那只是一片模糊的光晕。
渐渐地,他能看清光晕中跳跃的火舌,那是无数巨大的营帐和篝火。
再近一些,他能听到那沉闷的、连绵不绝的轰鸣声中,夹杂了更尖锐、更清晰的声响。那是火炮出膛的怒吼,是巨石砸上城墙的闷响,是成千上万人的呐喊与垂死的哀嚎。
空气中的气味,也变得愈发浓烈、愈发复杂。硝烟的呛鼻,混着鲜血的甜腥,还有一种皮肉被烧焦的恶臭,所有气味拧成一股,粗暴地钻进鼻腔,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大人,左前方,大概三里地,有鞑子的游骑!”小六子紧紧跟在林渊身侧,他的声音在狂风中被拉扯得变了形,却依旧清晰。
他像一头在黑夜中捕猎的狼,即便是在这样高速的冲锋中,依旧保持着敏锐的观察力。
林渊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手势。
整个队伍的阵型,如行云流水般产生了一丝变化。原本呈锥形的冲锋阵,微微向右侧偏转了一个角度,完美地避开了那队游骑的侦查范围,如同一条滑腻的泥鳅,从巨网的缝隙间悄无声息地穿过。
他们不是来和这些小鱼小虾纠缠的。
他们的目标,是那头正在疯狂撕咬着山海关的巨兽——满清八旗的主力军阵。
“他娘的,这味道,比老子上次掉进的粪坑还上头!”一个满脸胡茬的老兵,一边催马,一边冲着身边的同伴嚷道。
“你懂个屁!”同伴回敬了一句,脸上却带着一种狰狞的笑意,“这是功劳的味道!是银子的味道!更是鞑子婆娘的味道!”
“哈哈哈!说得对!”
压抑的、混杂着恐惧与兴奋的低笑声,在队伍中一闪而逝,旋即被风声和马蹄声吞没。
这些跟着林渊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汉子,早已学会了如何用最粗俗的笑话,来排解心中那即将溢出的、对死亡的恐惧。
林渊听到了他们的笑声,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怕吗?
当然怕。
他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膛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像在为生命倒数。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胯下的战马,那贲张的肌肉正在微微颤抖,那是兴奋,也是对前方那片巨大杀戮场的本能畏惧。
但他不能停,也无法停。
国运图在他的脑海中,那片代表着大明疆域的版图上,山海关的位置,已经不再是黑色墨迹侵染那么简单了,那里,正像一颗即将爆裂的心脏般,闪烁着刺目的、濒死的血光。
亡国倒计时,虽然因为他解决马士英而增加了几天,但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跳动着。
【12天 05小时 17分钟】
【12天 05小时 16分钟】
【12天 05小时 15分钟】
……
时间,是以秒为单位在流逝。
他知道,一旦山海关失守,吴三桂和他的关宁铁骑全军覆没,这个倒计时,会瞬间清零。
所以,他必须冲进去。
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精准地、凶狠地,插进这片溃烂战局最核心的要害。
距离越来越近。
他们已经能看到,在满清大军那连绵不尽的营盘后方,一座巍峨的雄关轮廓,在火光中若隐若现。
山海关。
那座被誉为“天下第一关”的城池,此刻像一头遍体鳞伤的巨兽,在无数蝼蚁的啃噬下,发出痛苦的悲鸣。无数的火把和火箭,像一片片飞舞的火蝗,扑向城头。城墙上,不时爆发出巨大的火光,那是守城的火炮在还击。
而在他们眼前,是满清大军的侧翼。
无数的八旗兵丁,如同蚁群一般,正围绕着巨大的攻城器械,向着城墙的方向缓缓推进。后方,则是更为严整的骑兵方阵,黑压压的一片,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森林,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机会,只有一次。
林渊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战场侧翼。他在寻找,寻找一个可以撕开的口子。
突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在满清大军侧后方,一个相对独立的营帐群附近,有一面巨大的、绣着金龙的杏黄色大旗。
旗帜下,人影幢幢,戒备森严,数不清的巴牙喇(护军)亲兵,如众星捧月般将其拱卫在中心。
多尔衮的中军大帐!
找到了!
林渊的心脏,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跳动。
一股疯狂到极致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了他脑中所有的计划与盘算。
凿穿侧翼?袭扰粮道?
不。
都太慢了。
他要玩的,就玩一把最大的。
他猛地从马鞍上直起身,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绣春刀,刀锋直指那面在火光下耀武扬威的杏黄大旗。
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足以撕裂夜空的疯狂与暴戾,盖过了战场上所有的轰鸣与喧嚣。
“白马义从!”
“在!”二十九声怒吼,如同一声。
“随我,斩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