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执棋人设下的诱饵已经撒下,整个京城都在等待着三日后的皇家秋猎。
这几日,我几乎是以格物坊为家。这里是我的心血,更是我在这场生死豪赌中,为自己打造的最重要的武器库与庇护所。针对惊鸿岭围场的地形,我与工匠们不眠不休地赶制着一批特制的“狩猎工具”——能够快速布设的绊马索、掺了特殊药粉的烟雾弹,以及一种可以利用山谷回音、进行远距离信息传递的哨笛。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然而,在这场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宁静里,我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协调的杂音。
这杂音,来自幕玄辰。
作为整场围猎计划的制定者与总指挥,他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雷厉风行,一道道指令从东宫发出,精准而冷酷,调动着京城内外的每一分可用之力。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视万物为棋子的太子殿下。
可私下里,当他面对我时,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变化,细微到若非我如今的感知力远超常人,几乎无法捕捉。
譬如昨日,他亲自来格物坊检查机关的进度。当他踏入工坊大门时,所有工匠都吓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噤若寒蝉。我正站在一张巨大的沙盘前,推演着猎场的种种可能,并未起身行礼。
按照以往,他定会冷嘲一句“秦小姐的架子,比本宫还大”,或是干脆直接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给我施加无形的压力。
但这一次,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很奇怪。不再是那种审视工具的冰冷,也不是利用棋子的算计,而是一种我无法解码的复杂情绪。那里面,似乎混杂着某种滚烫的、被死死压抑住的痛苦,还有一丝……狼狈的愧疚?
我当时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愧疚?这种情绪怎么可能出现在幕玄辰的身上。
他很快移开了视线,开始一丝不苟地询问各项准备工作的细节。他的声音依旧沉稳,逻辑依旧清晰,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只是我过度疲劳下产生的错觉。
可当他转身离开时,我分明听到他用一种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对身边的侍卫统领吩咐:“加派一倍人手,将格物坊周围三里,护得滴水不漏。任何可疑之人,格杀勿论。”
侍卫统领似乎也愣了一下,迟疑道:“殿下,之前的人手已是禁卫军精锐……”
“本宫不想听到任何意外。”幕玄辰打断了他,语气是毋庸置疑的决绝,“尤其是……她的意外。”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我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眉头紧紧皱起。
他这是在保护我?不,这不可能。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更像是在“看管”一件即将发挥巨大作用的、独一无二的“工具”,确保这件工具在最终使用前,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对,一定是这样。我暗自告诉自己,不要被他任何反常的举动所迷惑。我们之间,只有赤裸裸的交易与利用。他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那身狂暴的龙气,为了他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我的这份笃定,开始一丝丝地动摇。
入夜后,小莲端来一盅汤品,说是东宫那边派人送来的,指明了要我喝下。我用银针试过,无毒,又用精神力细细感知,里面的确都是些顶级的、固本培元的珍贵药材,甚至有几味连秦府的药库里都没有。
我沉默地喝着汤,心中却翻江倒海。
幕玄辰为什么要这么做?以“保证解药状态完好”为理由,也太过刻意,太过……笨拙了。这种笨拙的“关心”,让我感到的不是温暖,而是彻骨的警惕。
当夜,我没有睡。
秋猎在即,对手是深不可测的太后,我必须将所有细节在脑中再过一遍,确保万无一失。我坐在窗边,借着月光,看着桌上那张惊鸿岭的地图,一行行数据、一个个变量在我脑中飞速流过。
子时刚过,一阵极轻微的能量波动,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波动很强,带着一种我再熟悉不过的、属于皇室的霸道龙气,但它被完美地收敛着,若非我此刻精神高度集中,几乎会将其忽略。
有刺客?
我心中一凛,瞬间熄灭了烛火,悄无声息地来到窗边,拨开一丝缝隙朝外望去。
格物坊外的大街上,空无一人。秋夜的风卷着落叶,发出萧瑟的沙沙声。
但我知道,他就在那里。
我的精神力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缓缓铺开。很快,我在街角的阴影里,锁定了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身形挺拔如松,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是幕玄辰。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来这里做什么?监视我?还是想在我放松警惕时,另有什么图谋?
我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准备应对任何可能发生的突袭。然而,一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
他始终没有动。
没有杀气,没有试探,甚至没有靠近。他就那样远远地站着,隔着一条长街,隔着冰冷的风,隔着无边的夜色,遥遥地望着格物坊。
他的目光,穿透了黑暗,仿佛落在了我这扇窗户上。那不是一种窥探的目光,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凝望。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排山倒海般的压抑与痛苦。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是一种想要摧毁什么、却又无从下手的绝望。
他在……厌恶什么?
我彻底迷惑了。
我所以为的那个冷酷无情、将一切都当作棋子的幕玄辰,与眼前这个在寒风中独自罚站、周身被痛苦淹没的男人,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这一夜,他站了整整一夜。
我就在窗后,也看了他整整一夜。
直到天边泛起第一丝鱼肚白,他才终于动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仰起头,似乎是想看清晨曦,然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转身,一步步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他的背影,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萧索与沉重。
我缓缓地放下窗棂,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一阵起伏。
昨夜发生的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数据分析范围。我无法为他的行为建立任何合理的逻辑模型。
他手握那封揭露真相的绝笔信,如遭雷击。他一直以为是秦卿毁了他,是秦家算计了他。但真相却是,在那场阴谋中,秦卿和他一样,都是棋子。他过往的每一次伤害、每一次折磨,都像是在帮真正的仇人,向另一个无辜的受害者,狠狠捅上一刀。
这种认知,比任何酷刑都更折磨人。他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憎恨的对象,因为最该被憎恨的,似乎就是那个被蒙蔽了双眼、亲手伤害了唯一同路人的自己。
这份真相,他无法说出口。那一句“对不起”,重如千钧,他根本没有资格说。
所以,他只能在深夜里,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远远地看着这个由他最恨的女人一手建立起来的、属于她的王国。看着那片温暖的灯火,感受着那能将他灵魂都灼伤的、无尽的悔恨与自我厌恶。
而这一切,我尚不知晓。
我只知道,一个逻辑崩坏的幕玄辰,比一个视我为死敌的幕玄辰,要危险得多。
三日后的惊鸿岭,等待我的,不仅有太后设下的天罗地网,还有一个我完全无法预测的、心思难辨的“盟友”。
他心中的那片深海,第一次,向我露出了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诡谲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