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星图下的“意外”之后,我和幕玄辰之间,似乎多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他依然会来格物院,但目光交汇时,总会比从前多停留一瞬,又会更快地移开。而我,也总是会下意识地记起脑海中那一声荒谬的【警告】,以及他指腹留在我手腕上,那转瞬即逝的温热触感。
这微妙的气氛,被我主动打破了。
因为我知道,仅仅依靠“惊雷”带来的威慑,和那虚无缥缈的“神佑”之名,是远远不够的。我手中的知识,就像一座蕴藏着无尽宝藏的矿山,但我只有一个人,一双手。我需要工具,更需要能理解并使用这些工具的人。
“我需要帮手。”
在一个他照例来看我冶炼新材料的下午,我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了我的要求。
炉火熊熊,将他的侧脸映得明暗不定。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铁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铁锭,看着它在空气中迅速氧化,光芒黯淡。
“工部有最好的工匠,你需要什么人,孤给你调来便是。”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情绪。
“不,”我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需要的,不是普通的工匠。他们懂得如何遵从图纸,却不懂得图纸背后的‘理’。他们是手,而我需要的是脑。我需要的是‘门徒’。”
“门徒?”他终于转过头,看向我,这个词显然触动了他。
开宗立派,广收门徒,那是圣人先贤,或是江湖宗师才会做的事。我一个被囚于深宫的女子,竟然也敢用这个词。
“没错,门徒。”我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毫不退缩,“殿下,制造‘惊雷’,只是格物之理最浅显的应用。我脑中的知识,可以改良农具,让粮食增产;可以革新织造,让布匹价廉;可以观测星辰,修订历法,预测风雨。但这一切,都需要人去计算、去记录、去验证、去推广。只靠我一个人,穷尽一生,也只能点亮这院子里的一盏灯。而我,想点亮的是整个大夏的夜空。”
我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沉默了。
他看着我,看着这个在他眼中充满了谜团的女人。他从我身上看到了可以颠覆战争的力量,而此刻,我却告诉他,那不过是冰山一角。我向他展示的,是一个足以改变整个国家,甚至整个时代的宏伟蓝图。
而实现这个蓝图的代价,仅仅是帮我寻找几个“门徒”。
这笔交易,他无法拒绝。
“你要什么样的人?”许久,他终于开口。
“我不要世家子弟,他们心思太杂。我也不要饱读诗书的文人,他们思想固化。”我从怀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纸,递给他,“我要的,是那些被世人视为‘无用之人’的奇才。”
幕玄辰接过纸,展开。
只见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
“寻:心有万算,可观一叶而知秋者。”
“寻:耳闻不忘,能述百言而不差者。”
“寻:一心二用,可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者。”
要求寥寥,却古怪至极。既不问出身,也不问学识,更不问品行。
“就这些?”幕玄辰的眉头微微皱起。
“就这些。”我点头,“殿下只需利用东宫的势力,将这些‘招募令’张贴于京城内外,三日后,在东宫外的广场设考即可。到时候,我自会去挑选我需要的人。”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孤应你。”
……
三日后,东宫外的广场,人山人海。
太子殿下要招募“奇人异士”的消息,早已成了京城最新的谈资。那几张古怪的招募令,更是引来了无数人的好奇。有真正自认天赋异禀的,有纯粹来看热闹的,也有一些走投无路,想来碰碰运气的。
我戴着一顶帷帽,遮住了容颜,只在幕玄辰派来的侍卫护送下,坐在一张临时搭建的高台之后。幕玄辰没有露面,但他的人,将整个广场的秩序维持得井井有条。
应征者排起了长龙,其中不乏一些江湖骗子,表演着口吞宝剑、胸口碎大石的把戏,引来阵阵喝彩,却都被我挥手斥退。
“下一位。”我清冷的声音,透过帷帽传出,带着一丝不耐。
一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中年男人,畏畏缩缩地走了上来。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账房袍子,手指上沾满了洗不掉的墨迹。
“小人……小人曾是广源记的账房……因为算错了一笔账,被,被赶了出来……”他结结巴巴地自我介绍。
周围传来一阵低低的嘲笑声。一个连账都算错的账房,也敢来应征“心有万算”?
我没有理会旁人,只是让人抬上一个麻袋。
“这里面,是混在一起的黑豆与黄豆。”我淡淡地说道,“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告诉我,里面黑豆与黄豆的大致比例是多少。”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这怎么可能?这么大一袋豆子,就算数上一天也数不完,何况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这分明是在戏耍人!”有人高声喊道。
那落魄账房也愣住了,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放弃的时候,他却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没有去解开袋口,而是走上前,先用双手抱了抱整个麻袋,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重量。然后,他又抓了一小把豆子,摊在手心,只飞快地扫了一眼,便立刻将豆子扔回了袋中。
他甚至没有用掉半炷香的时间,便走上前来,躬身道:“回大人的话,这袋豆子,黄豆七升,黑豆三升,比例……大致是七三之数。”
我帷帽下的嘴角,微微勾起。
我找到了第一个人。
这种题目,考验的根本不是精确计算,而是基于经验的估算能力和对数字的直觉。普通人会陷入“数数”的陷阱,而他,却懂得用样本去推算总体。这,就是我需要的逻辑思维。
接着,一个身形瘦小,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孤儿被推了上来。他眼睛很大,骨碌碌地转着,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机警。别人说他记忆力好,能把整条街的店铺招牌和伙计名字都背下来。
我没有考他这些,而是看着他,用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快速地念出了一段话:
“庚午之年,星坠于西,长庚伴月,赤龙渡河。匠人三千,铸鼎于东山,取天外石,熔北海铜,七日而成。鼎上刻鱼虫鸟兽,共一百零八种,其中走兽三十六,飞禽七十二。鼎成之日,紫气东来三万里……”
这一段话,信息庞杂,数字与名词毫无逻辑地交织在一起,寻常人听一遍,能记住三成就不错了。
我说完,场中一片寂静。
那孤儿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在脑中回放着什么。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用清脆的声音,开始复述。
“庚午之年,星坠于西,长庚伴月……”
他一字不差,甚至连我语气中的停顿,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当他说到“走兽三十六,飞禽七十二”时,更是没有丝毫的犹豫。
全场皆惊!
这就是我需要的记忆天赋!
最后上来的是一个油嘴滑舌的说书人。他自称能一心多用,一边说书,还能一边留意茶客谁没付钱。
我的测试很简单。
我让三名侍卫,同时、且用不同的语速,向他汇报三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侍卫甲:“城西粮店今日新进大米三百石,白面一千斤。”
侍卫乙:“兵部昨日下发公文,征调铁匠五十名,限五日内报到。”
侍卫丙:“昨夜三更,有流星划过,坠于城东三十里外乱葬岗。”
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旁人听着都觉得头昏脑涨。
那说书人却只是笑嘻嘻地听着,待三人说完,他清了清嗓子,将三件事分门别类,清晰准确地复述了一遍,甚至还添油加醋地补充道:“这征调铁匠,怕不是又要打仗了?这流星,莫不是又有吉兆天降?”
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和多线程思维。第三个人,也找到了。
一场在别人眼中匪夷所思的“戏耍”,在我这里,却是一场精准无比的筛选。
那天,我一共只挑选了五个人。除了落魄账房、机警孤儿和说书人,还有一个对颜色极其敏感的染坊学徒,和一个能精准复刻任何复杂榫卯结构的木匠之子。
他们站在我面前,神情各异,有惶恐,有不安,但更多的是对未知的茫然。
我带着他们,穿过重重宫门,第一次,将外人带进了我的“格物院”。
当他们看到院子里那些奇形怪状的琉璃器皿,看到那座巨大的、还在冒着余温的高炉,以及满屋子画着古怪符号的图纸时,所有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格物院的人。你们要学的,是如何用数字、逻辑和双手,去认识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
我站在他们面前,摘下了帷帽,露出了我的脸。
“我,是你们的老师。”
我的身后,是代表着一个全新时代的黎明。
我的第一批“门徒”,我的第一份势力,在这座名为“格物院”的囚笼里,悄然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