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没有感到窒息,也没有看到影子。
他感到的是一种更深的入侵——记忆像潮水般退去,露出干涸的海床。他记得自己是谁,但那些构成“沈泽”这个人的细节在消失:最喜欢的电影、最尴尬的经历、第一次写代码的兴奋、父亲葬礼那天的雨......
像硬盘被格式化,数据一块块变成空白。
同时,陌生的记忆涌入:战场的硝烟味、地窖的潮湿、伤口的疼痛、对家人的思念、对胜利的渴望......
十五个人的记忆碎片,在他大脑里冲撞、重组。他不是沈泽了,也不是其中任何一个人。他是一个混合体,一个承载了十五段人生的容器。
身体在车里抽搐。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晕过去。他必须保持一丝清醒,记住自己是谁,哪怕只剩下名字。
手机响了。是妹妹。但他认不出那个名字,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铃声持续响着,像遥远的呼唤。
沈泽用最后的意志力,打开车门,跌跌撞撞地上楼。他不知道自己住在几楼,但身体记得——肌肉记忆。走到四楼,右手边的门。
门开了,母亲和妹妹冲出来扶住他。
“小泽!你怎么了?”
他看着眼前两个女人,知道她们很重要,但想不起是谁。母亲?妹妹?那些称呼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模糊的情感联系。
“记住......”他艰难地说,“我是沈泽......沈泽......”
“我们知道!哥,你是沈泽!”妹妹哭喊着。
沈泽被扶到沙发上。他盯着天花板,感觉自己的意识像沙滩上的城堡,被潮水一波波冲刷,逐渐崩塌。
十五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说话:
“我想回家......”
“儿子该三岁了......”
“嫁衣还没穿......”
“信没写完......”
“仗还没打完......”
混乱。痛苦。沈泽想尖叫,但发不出声。
母亲握住他的手,哭成了泪人:“儿子,撑住,妈妈在这里......”
那个声音,那个温度,唤醒了一点什么。沈泽转头看她,嘴唇颤抖:“妈......”
他还记得这个称呼,记得这个感觉。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他用这一点点自我,对抗着十五个外来意识。
“我是沈泽......”他重复着,“我是程序员......我写代码......我养猫......我讨厌香菜......”
他在列举自己的一切,哪怕是最琐碎的事,只要能证明“我是我”。
妹妹也握住他另一只手:“哥,你记得吗?我七岁时你帮我打架,被邻居孩子打破了鼻子。你大学时暗恋学姐,写了一百封情书没敢寄。你第一次工资给我买了条裙子,丑死了但我一直留着......”
这些记忆碎片,像火柴在黑暗中划亮,短暂地照亮自我。
沈泽感到十五个声音弱了一些。他们不是恶意的,只是太强烈,太执着。他们也想过自己的人生,但被战争打断了。
“我会帮你们......”沈泽用尽力气说,“但让我......让我保持自己......”
十五个声音安静了,像是在倾听。
“给我时间......”沈泽继续说,“一年,两年......我会找到你们所有的后人,完成你们所有的心愿......但让我用我的方式,用沈泽的身份去做......”
一个声音响起,是刘秀英的,很轻:“我想看看现在的世界......”
“我带你去看。”沈泽说,“用我的眼睛。”
另一个声音,王二柱的:“我想知道新中国是什么样子......”
“我告诉你。你牺牲换来的一切,我都告诉你。”
第三个声音,李建国的:“我儿子......过得好吗?”
“他很好。是老师,桃李满天下。他刚才为你哭了。”
十五个声音陆续提出要求,沈泽一一答应。不是“借用”他的身体,而是“分享”他的生命。让他们通过他的眼睛看世界,通过他的经历感受和平年代的日常。
这是一种妥协。沈泽不完全失去自我,他们不完全得到重生。但至少,他们的遗憾能被弥补,哪怕只有一点点。
天亮了。
沈泽没有死,没有变成植物人,但也不是完整的自己了。他的记忆像打碎的镜子,有十五块碎片反射着别人的生活。他记得刘秀英对红嫁衣的渴望,记得王二柱对妹妹的牵挂,记得李建国对儿子的思念......这些记忆和他的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
但他还记得自己是沈泽。这一点,他守住了。
母亲和妹妹守了一夜,眼睛红肿。看到沈泽醒来,她们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发现他的眼神不一样了——多了沧桑,多了悲伤,像活了几辈子的人。
“妈,琳琳。”沈泽开口,声音沙哑,“我还在。”
母女俩抱住他,痛哭失声。
接下来的几天,沈泽开始整理那些外来记忆。他列了一个清单,十五个死者的名字、姓愿、可能的后人线索。
他在网上发帖,寻找烈士后人。联系各地民政局、档案馆、老兵协会。这是一个漫长的工程,可能需要几年。
但他有时间了。诅咒没有解除,但达成了平衡:只要他在努力完成那些心愿,死者就不会强行“借用”他的身体。
代价是,他必须永远带着这十五段记忆生活。有时他会突然流泪,因为想起某个死者生前的遗憾;有时他会用左手写字,那是王二柱的习惯;有时他会哼起一首老歌,那是刘秀英的母亲教她的。
他不再只是沈泽,他是沈泽加上十五个逝去的生命。
但他觉得值得。比起死亡,比起完全失去自我,这种共存是可以接受的。而且,他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让那些被遗忘的英雄,重新被记住。
一个月后,他找到了王二柱妹妹的后人。对方是个中年女人,在天津开超市。沈泽把王二柱“写”的那封信复印了一份寄给她。
女人回信说,她母亲临终前一直在念叨舅舅,现在终于可以安心了。
两个月后,他找到了李建国的儿子李卫国。老人已经知道真相,但沈泽还是正式拜访,带去了父亲的遗物——那枚铜钱。
老人老泪纵横,把铜钱装进相框,和父亲的照片挂在一起。
三个月后,他联系上一个志愿者组织,专门帮烈士寻亲。对方答应合作,一起寻找剩下的后人。
沈泽的生活恢复了某种正常。他继续写代码,养猫,陪母亲吃饭,和妹妹吵架。只是偶尔,在深夜,他会感到那十五个意识在轻轻颤动,像在提醒他承诺。
但他不害怕了。他们不是敌人,他们是伙伴,是共享这具身体的租客。
他甚至还发展出了一种能力:有时能“看见”那些死者的影像,像透明的影子,站在房间角落,静静地看着他。不恐怖,反而让他感到不孤单。
一天晚上,他梦见了曾祖父沈大山。
梦里,曾祖父很年轻,穿着干净的布衣,站在沈家庄的老屋前,笑容温和。
“谢谢你。”曾祖父说,“你做了我做不到的事。”
“您不是汉奸。”沈泽说。
“我知道。”曾祖父点头,“但内疚了一辈子。如果那天我跑快一点,如果我没被鬼子抓住,也许能救下他们。”
“不是您的错。”
“现在我知道。”曾祖父看着他,“你带着他们,好好活。替我看看新中国,替我过我没有过完的人生。”
梦醒了。沈泽坐在床上,窗外晨光熹微。
他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人,有沈泽的五官,但有十五双眼睛在深处闪烁。那不是分裂,是丰富。
手机响了,是志愿者组织发来的信息:“找到赵小虎的后人了,在广东。他定亲的那个姑娘还活着,九十七岁了,一直没嫁人,在等他。”
沈泽回复:“我安排时间过去。带她去看赵小虎的墓。”
放下手机,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三十五岁生日已经过去三个月。他还活着,还知道自己是谁。
这或许不是完美的结局,但对沈家男人来说,这是第一次有人打破了诅咒——不是逃避,不是抵抗,而是理解,是承担。
沈泽微笑。镜子里,十五个影子也微笑。
他们一起,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