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斯特在正午的阳光下平稳滑出收费站,银色的车身在沥青路面上投下清晰的影子。收费站外的空旷等候区,此刻却显得有些“拥挤”。以县委书记史明、县长薛光为首的应龙县四大班子领导,约莫十余人,衣着整齐地站成一道弧形,脸上堆着热情而略显紧绷的笑容,目光齐齐聚焦在缓缓靠近的中巴车上。几辆黑色的公务车有序地停在一旁,场面可谓给足了礼数。
车子减速,似乎要停下。史明下意识地向前挪了小半步,手已微微抬起,准备在车门打开的瞬间第一个迎上去。
然而,考斯特只是略一迟疑,车轮甚至没有完全停稳。透过前挡风玻璃,可以看到司机侧耳倾听了一下,随即方向盘微调,车辆竟擦着这群迎接的队伍,径直驶上了出站后的主路,将一干人等晾在了原地扬起的细微烟尘中。
史明抬到一半的手僵在空中,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转而化为错愕。他身后的队伍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有人面面相觑,有人不知所措地看向主官。
“这……史书记?”有人小声疑惑道。
史明第一个反应过来,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因为急迫而显得有些尖利:“还愣着干什么!上车,跟上!快!”
他几乎是跑向自己的座驾,拉开车门时又回头急促地对县长薛光说道:“薛县长,你上我的车!”
薛光同样脸色凝重,一言不发地快步钻入车内。引擎纷纷启动,车门关闭声砰砰作响,一支原本准备迎接的车队,瞬间变成了一支略显慌乱、追逐前车的队伍。
史明的座驾车内,气氛压抑。司机绷紧了神经,紧紧咬住前方那辆银色考斯特的尾巴。
“县长,”史明松了松领口,仿佛有些喘不过气,额角已见细汗,“李书记这是唱的哪一出?以前……以前李书记下来,就算不喜排场,至少也会下车点个头,握个手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不安。
薛光目光紧锁着前车,眉头拧成了疙瘩:“史书记,今时不同往日。李书记新上任,第一次下来,我们这‘倾巢而出’的架势,怕是撞枪口上了。他这是明明白白告诉我们,他不想看这套‘迎来送往’,他要看的是别的东西。”他的分析比史明冷静,但眼底的忧虑同样浓重。
“唉……”史明重重靠在后座上,感到一阵疲惫和莫名的心慌,“看来是摸不准新领导的脾气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但愿别出什么岔子。”
车子一路疾驰,渐渐离开了县城周边的平缓地带,房屋变得稀疏,田野和山峦的轮廓清晰起来。大约二十分钟后,领头的考斯特果然没有驶向任何预想中的县开发区、重点企业或是样板村镇,而是方向盘一拐,驶下主路,拐进了一条明显狭窄、蜿蜒向上的水泥乡道。
薛光看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景致,尤其是远处那一片绵延、植被稀疏的丘陵山地,脸色蓦地一变,失声道:“史书记,这条路……是往崔坪乡去的!”
“崔坪乡?”史明先是一愣,随即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地名,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声音都带了颤,“崔坪乡……安康村?他……李书记难道是去……那儿?!”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惊骇和恐慌。那个被他们选择性遗忘、极力捂盖子的“马蜂窝”——安康村那所悬在崖壁上的小学,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了他们。
“坏了!要出大事!”史明再也坐不住,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第一个电话拨给了崔坪乡党委书记,“马上!带上乡长,用最快速度赶到安康村!市委李书记的车往你们那边去了,目标很可能是安康村小学!不管你们现在在干什么,立刻放下!立刻!马上做好……做好应对准备!”
挂断后,他来不及喘气,又飞快找到县教育局局长的号码拨过去,几乎是吼着下令:“你人在哪儿?别管你在哪儿!立刻动身,以最快速度赶到崔坪乡安康村!李书记亲自去了!快!带上所有能带的、关于那所学校情况的材料,记住,是‘所有’!”
一连两个电话打完,史明像是耗尽了力气,瘫在座椅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他看向薛光,薛光也正看着他,两人眼中再也没有丝毫侥幸,只剩下沉重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恐惧。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如果李明阳真是冲着那所“天边小学”而去,那么长久以来被他们以“条件有限”、“历史遗留问题”、“资金筹措困难”等借口拖延、掩盖的这颗“雷”,今天恐怕就要被这位新上任的市委书记亲手引爆。而爆炸的冲击波,第一个波及的,就是他们。
银色的考斯特在山路的最后一阵颠簸后,终于熄了火,停在了安康村委会门前那块凹凸不平的泥土地广场上。车轮卷起的黄尘缓缓飘散,露出眼前景象:一栋灰扑扑的二层村委会小楼,楼前局促的空地上,十来个身影正手足无措地站着,他们大多穿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衬衫或夹克,脸上混杂着仓促赶路的汗渍、山风吹拂的痕迹,以及难以掩饰的紧张与惶恐。崔坪乡的党委书记和乡长站在最前,努力想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嘴角却有些僵硬。
几乎就在考斯特停稳的瞬间,后面尾随的车队也陆续刹住。史明和薛光的车门几乎是同时被推开,两人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小跑着冲向那辆静静停着的银色中巴,恰好赶在电动车门“嗤”地一声轻响,缓缓开启。
李明阳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处。他没有立刻下车,目光先在车外这群人身上扫了一圈,那眼神平静,却像带着初春山涧的寒意。然后,他才步下车梯。
“欢迎李书记莅临我县检查指导工作!”史明迅速调整呼吸,脸上堆起最殷切的笑容,腰微弯,双手早已热情地伸了出去,目标明确地迎向李明阳悬在身侧的右手。
然而,李明阳仿佛没有看到那两只等待握合的手。他的视线越过史明和薛光的肩头,直接投向了村委会大院之外,眉头在瞬间不易察觉地蹙紧。他径直从史明面前走过,脚步未停,甚至带起了一小股微风,擦过史明僵在半空的手指。
史明的笑容彻底凝固,手臂忘了收回,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明阳沉着脸,大步走向院子中央。薛光伸出的手也默默收了回去,与史明交换了一个绝望的眼神。
市委秘书长苏宁跟在李明阳身后下车,经过史明身边时,脚步略缓,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神里透出“情况不妙、好自为之”的无声警示,随即快步跟上李明阳。
史明和薛光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两人再不敢有任何言语或动作,只是沉重地挪动脚步,像两个等待宣判的犯人,垂首躬身,默默跟到了李明阳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屏息凝神。
李明阳在院子中央站定。村委会小楼的红砖墙有些斑驳,一面褪色的国旗在屋檐下无精打采地垂着。但他的目光并未在此停留,而是穿透了这简陋的院落,直直望向正前方——
那里,越过一片稀疏的菜地和低矮的石坎,便是陡然拔起的、裸露着灰白岩壁的山体。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从山脚乱石堆中起始,一路向上,紧紧贴着几乎垂直的崖壁,蜿蜒攀爬直至隐没在山顶云雾中的那一长串物件:那是一根由无数铁环扣接而成的、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的黝黑铁链。因为常年暴露在山风雨雪中,链条上布满了暗红色的锈迹,有些地方锈蚀得厉害,在正午惨淡的阳光下,反射出钝拙而冰冷的光。它静静地悬挂在那里,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陡峭的山体上,也像一条沉重的锁链,无声地拷问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山风穿过垭口,带来呜咽般的声响,也吹动了那铁链最下端空悬的一截,让它发出极其轻微、却足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整个村委会门前,死一般寂静。只有风声,和那铁链若有若无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