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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如千万条皮鞭抽打楚荆的山林。浑浊的泥水裹着腐烂的叶子,在荆山脚下肆意奔流。一个破败的茅棚勉强立在一道土坎上,苇席遮蔽的缝隙在狂风里哗啦啦嘶响。里面,一群人沉默地挤着。潮湿的柴薪好不容易点起,火焰微弱,在渗进来的雨雾中几乎要被窒息,散出的浓烟悬滞,熏得人眼角发酸,喉咙里像塞着沙砾。外面,野兽般的呼号和雨声交织,如同这片蛮荒之地奏响的凶戾序曲。

“君上……”

嘶哑的声音来自鬻福,他是跟着熊绎最早的楚蛮首领之一,壮硕的身躯裹着湿透、早已破烂不堪的兽皮,伤痕累累的手臂微微发颤。

熊绎没应声,只略微偏了下头。他身上那件不知什么兽皮缝制的袍子也已湿透,沉甸甸贴着身躯勾勒出精悍线条。他靠在一根被烟火熏得乌黑的木柱上,眼皮微阖,似乎疲惫至极。但半开半合的眼底深处,没有迷蒙,唯有山溪冲刷礁石般的冷硬与清醒。

茅棚顶猛地响起几下沉闷撞击声,仿佛巨锤砸落。接着是锐器刮挠苇席的尖锐噪音,令人牙酸。鬻福的肌肉瞬间绷紧如硬石,手立刻抓向脚边斜靠的沉重石钺。棚子摇晃得更加剧烈,支撑顶部的几根粗壮竹竿吱呀呻吟,土坷簌簌而下。沉闷的呼喝和急促的脚步声如狼群逼近,在雨中纷至沓来。

“来了!”有人惊叫,声音里裹着浓重的绝望。

熊绎猛地掀开眼皮,眸底那点疲惫一扫而空,只有冰冷的、足以冻结火焰的精光,像是夜狼在幽暗中锁定了目标。他动了,动作迅猛得令人猝不及防。

“挡!”没有多余言语,只有简单冰冷的指令,如同金石交击。

鬻福与几个剽悍的楚蛮护卫同时向门口塌陷处扑去。沉重的石钺、粗粝的木矛,死死抵住那几根原本用作门户的、被冲撞得痛苦呻吟的粗壮原木。棚内剩下的人被这猝然而至的剧变惊得手脚发僵。

“噗啦!”刺耳得如同撕裂厚帛的声音爆开。一股混着雨水的泥浆猛然泼涌进来!那用以庇护脆弱门户的几张湿透的兽皮几乎同时被撕扯开了好几道大口子,透过撕裂的豁口,看到外面影影绰绰,是无数赤着的脚在满是泥水的湿地上疯狂践踏,还有那些黧黑涂抹着狰狞花纹的胸膛在风雨中起伏晃动。一双双眼睛,如同藏匿在黑暗深处的恶兽瞳孔,闪烁着贪婪又疯狂的光,死死咬住棚内这群猎物。

一支骨簇削磨成尖角的箭矢带着浓重的死亡气息,撕裂了棚内凝滞的湿冷空气,“嗖”的一声,猛地钉入棚内一侧顶部的竹竿上,箭尾嗡嗡震颤,发出挑衅般的余音。又一个缺口,在无声的恐惧弥漫中被强行撕开。

“放箭!”熊绎的吼声如同晴空霹雳,盖过了棚外蛮族的喧嚷和泼洒的雨声。

棚角里,几张紧绷得如同满弦的楚弓几乎在同一瞬间发出痛苦的呻吟。“嘣!”离弦之箭化作一道道短促的暗影,顺着被撕开的兽皮缝隙,逆着暴风雨凶猛的来势,疾速射出。外面传来几声短促痛苦的闷哼,接着是重物倒地砸起泥水的浑浊声响。那撕开的豁口外,立刻有新的身躯填补上来,更猛烈地冲撞和攀附。

“堵不住!”鬻福的吼声带着拼尽全力的粗喘,手臂上的肌肉鼓胀如岩石。他硬是用肩胛顶住了一根刺穿兽皮、试图捅进来的尖利木矛,矛尖刮擦着肩膀粗粝的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棚子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在狂暴冲撞下倾斜得更加厉害。原木支撑着门扉的榫卯,发出令人绝望的撕裂声。

“死!”熊绎喉咙里滚出这个低沉而决绝的字眼。他猛蹬身后那根冒着黑烟、勉强支撑的顶梁柱。巨大力量瞬间反冲,借着这股力道,他扑向最靠近他的一个缺口。寒光乍现,那柄从未离身的短匕被他从腰间兽皮鞘中闪电般抽出。匕身泛着黯淡的光泽,在湿重的空气里划过一道令人心头发麻的弧线。

第一张脸挤在豁口处,黧黑涂抹着狰狞油彩的脸,扭曲着嗜血的兴奋。短匕冰冷的锋芒从那几乎撕裂的唇角切入,几乎没有遇到太大阻碍,向上猛地一撩,动作快到只剩下影子。温热猩红液体混合着雨水泥浆喷射而出,泼洒在破败不堪的兽皮上,很快又被倾盆暴雨冲刷出诡异的浅淡暗痕。那张脸的生机瞬间凝固,眼神里残存的贪婪被永恒的惊骇取代。熊绎毫不停顿,沾血的匕首横掠向另一个正探进半个肩膀的赤膊蛮人。那人还没来得及感受楚人的气息,匕首已经精准地割断了喉管,如同切开被雨水浸透的熟透野果。沉重的身躯向后软倒,砸在泥泞里,沉闷声响很快被更大雨声盖过。

鬻福和那些死死顶住门户的勇士如同被血腥刺激的饿虎,爆发出凄厉吼叫。借着那股冲撞力量骤然微弱的间隙,他们悍然反扑!沉重的石钺、粗大的木矛凶狠地从豁口反击出去。外面响起更多急促痛苦的声音,如同野兽濒死的哀嚎。雨水倾泻,将棚子里外浇得一片混沌泥泞。血腥味、雨水的腥气、草木腐烂的气息、湿兽皮的膻味混在一起,凝成这蛮荒之地独有的味道。破碎的豁口终于暂时被堵住,但茅棚摇摇欲坠的支撑再也无法挽回倾斜,它发出最后一声呻吟,缓缓倾倒向侧后的土坎。

“退!”熊绎果断命令。

还活着的十余人紧紧跟着他从棚子倒塌的边缘窜出,浑身湿透、沾满污泥,眼中燃烧着疲惫又凶狠的光芒,紧紧护卫在熊绎身前,死死盯住那片在暴雨中缓缓蠕动、将他们包围的黧黑人影。

熊绎站在泥泞中,雨水顺着沾血短匕滑下,滴落无声,像某种冷酷的计时。他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但目光却冷静地扫视前方树林间隙涌来的人影。对方人数远胜己方,眼神是捕猎时赤裸裸的狂喜。

熊绎深吸一口混着血腥和泥土气息的湿冷空气,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芈姓熊绎!受周天子之命!开此荆山!”他猛然抬手指向身旁鬻福脚下那个蜷曲倒地的蛮族尸体,“顺我者生!逆者……以此为诫!”每一个字都如钉子砸进木头里,字字清晰,绝无丝毫商量的余地。

“嗤——”

回应他的是几支毫无声息射来的利箭,裹着迅猛的风射来!熊绎和他手下极其敏捷,迅疾俯身躲到倾倒的棚架残骸后。箭簇撞击在浸水的木头或泥地上,发出“噗噗”闷响,如同雨点击打泥浆。

一个格外高大、浑身缠着蛇纹图案的蛮酋排众而出,他那扭曲花纹的脸上满是赤裸裸的贪婪,眼睛更是燃烧着灼人的光,死死锁住熊绎手中那柄闪烁着精工光泽的短匕:“宝……亮!”那酋长口中吼叫着含糊不清的词句,伸出如同枯枝般的手指,指向熊绎身上任何显露出来带有明显文明印记的物件——特别是那短匕!口水顺着他微张的嘴角淌下,混合着雨水,粘稠而又恶心。

紧接着,他更加狂躁地怪吼起来,手臂急剧挥动,像是在催促什么。他身后如同野人般的属下们,立刻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怪叫,眼中那种对宝物的贪婪几乎喷薄欲出。随着震耳欲聋的呐喊,无数用硬物粗砺打磨出的石斧、削尖的木矛,闪烁着幽幽的寒光,纷纷高高举起,密如林海般逼近,压向前方。

“结——!”

熊绎的吼声带着胸腔被压迫的撕裂感,压过所有喧嚣。如同磨盘转动核心指令下达,仅剩的十几个楚人立刻缩紧,后背死死相抵,肩靠着肩形成一个微小却坚硬的“环阵”。外围的人立刻俯身用长矛前抵、石钺高举,如一排锯齿指向扑面而来的敌人。鬻福紧挨着熊绎,那柄沉重石钺横在他胸前,粗大的手臂肌肉虬结贲张。

蛮人群如贪婪的蚁潮,嚎叫着扑卷上来。沉重的武器相互撞击,皮肉被撕裂的闷响、骨骼碎裂的咔嚓声、濒死惨嚎和粗野兴奋的吼叫骤然炸裂,在这片被雨水浸泡的、泥泞的屠场上空交织升腾,瞬间盖过了风雨的咆哮!环阵猛地震颤了一下,最前排的一名楚族勇士,被一柄巨大的石锤击中了胸膛,沉闷的钝响里混杂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他一声不吭,身体陡然软倒,手中的长矛脱手滑落泥浆。这个被强行撕开的口子,立刻引来了更多蝗虫般扑来的身影!石矛石斧疯狂地砍砸、穿刺着。

楚人组成的环阵在如此疯狂的冲击下开始变形、扭曲、发出筋骨不堪重负的呻吟!那个微小的防御圈被推挤得步步后退,每一次撞击都伴着难以呼吸的沉重窒息感,每一步退却脚下泥泞更深沉。包围圈正如同巨大的泥沼般收缩收紧。

熊绎眼中那点残余的疲惫燃烧殆尽,只剩下纯粹的搏杀本能。手中的短匕不再是武器,而是手臂自然延伸出的骨爪,每一次挥动带起血肉残片溅落。他用沾满腥红血水的匕尖指向右侧森林边缘,那里的人影似乎相对稀薄些,可以突破!“突!右!”他的指令在震耳欲聋的声浪里却异常清晰。环阵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像被强力拉开绷紧又急速反弹的藤条,骤然向右侧发力!沉重的石钺和长矛同时刺砸过去,前排猝不及防的蛮人倒下两个,阵型被强行撼开一条血肉模糊的缝隙!

“走!”鬻福巨大的吼声震得人耳朵发麻。他高大的身躯爆发出可怕的力量,手中石钺抡出一道血腥扇面,硬生生将试图涌上合拢的两个蛮人砸得向后翻倒。他用自己的身体,顶在前沿最危险的地方,为后面的人撕开一道逃生的通道。他一边疯狂挥钺,一边用尽全身气力嘶吼,声音盖过了雨声:“走——!”

冰冷的雨水浇不灭鬻福眼中疯狂的光芒。他死死盯着前方,巨钺每一次挥下都伴着骨头碎裂的闷响和溅起的血浪。突然,一柄沉重的石斧从侧面带着一股令人汗毛倒竖的恶风劈来!鬻福扭身格挡,那石斧擦着他肩胛狠狠落下,沉重地砸在他身侧泥泞里,溅起的泥浆糊了他半张脸。他的身体也被这巨大的冲击带着猛地一晃!就是这一瞬的失衡暴露了致命的间隙!一支削尖的木矛,毒蛇般悄无声息地突然刺出!尖锐的矛头瞬间没入他粗壮的大腿后侧。

鬻福脸上凝固着暴怒和不甘,魁梧身躯如同大山般倾颓跪倒,溅起的泥水打湿了身后同伴的脸。他那只还能活动的手,依然死死握紧沉重的石钺木柄,指节因为巨大的痛楚而痉挛泛白,可那握住的武器就像是熔铸进他身体的部分一样牢靠。他用最后的意志支撑着身体不倒伏,如同筑起一道用血肉堆成的堤坝,阻拦着试图绕过他淹没其他同伴的蛮潮。

“福——!”熊绎的瞳孔骤然缩紧,口中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嘶吼。他猛一挥手,短匕划出一道闪亮的弧光,准确削断一支刺向鬻福眼睛的削尖竹竿!他一把扣住鬻福那如同岩石般坚硬却已开始松弛的手臂,一股决绝力量瞬间传递过来。“撑住!”他怒喝。

鬻福布满雨水和血污的脸上陡然绽出一个极其狞厉的惨笑,那笑容在如此绝望情势下显得狰狞如恶鬼。“给我……垫背吧!”他喉咙深处爆发出一阵嘶哑的狂笑,如同熔岩在喷发。随着这声咆哮,他爆发出生命最后的能量!那受伤的身躯如坍塌的山峦般向前猛扑过去,石钺带着他全身的绝望和最后的力量轰然横扫!

那柄巨钺携带着鬻福临死前的全部重量和力量,像一个巨大的血肉磨盘砸进前方的蛮人群中!前面三个正试图挤压上来的蛮人,如同被狂暴旋风刮倒的劣质草扎人偶,惨嚎着倒飞出去。沉重的撞击声、骨骼破碎声和躯体砸入泥浆的沉闷声响混杂在一起。鬻福自己也耗尽最后生命力,像一尊被推倒的石像轰然倒下,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泥浆和水花。这个缺口,竟被他以生命砸开了片刻!

“走——!”熊绎眼眶似要撕裂,却没有丝毫迟疑!短匕奋力格开几支刺来的武器,踩着鬻福用身体铺出的血路,带领最后七八个浑身浴血的楚人勇士,如困兽冲出重围的撕咬,猛然撞入右侧那片相对稀疏的树林!树枝疯狂抽打着脸颊,脚下的泥泞吞噬着每一步的力量。而身后是更疯狂的嚎叫和追逐声,如同索命的鬼魅。死亡的寒意贴在后背,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

熊绎的体力在刚才的搏杀与此刻奔命的绝望中被榨取到极限。胸腔如同被铁水灌满般灼痛,双腿沉重的像是陷入泥潭。身后的嚎叫越来越响,几乎能感到吹在脖颈上的粗重、带着浓重腥气气息!他猛地扯下腰间的兽皮绳——那是捆扎短匕刀鞘的绳索,此刻被汗水、血水和雨水浸透,在身后猛地一扬,试图搅扰逼近的敌人。

追得最紧的那个蛮人眼珠突出,布满贪婪和兴奋,口水与雨水混杂顺嘴流下。他手中的石锤高高举起,带着风声向他砸来!熊绎身体向右踉跄一闪,粗糙的石锤砸在他刚才奔过的地面!就在这时,他猛地停步,身体诡异地拧转!手中的兽皮绳在他发力拉扯下绷得笔直如弦,瞬间套上了追兵因挥锤而暴露出的脖颈!熊绎狠狠一拽!巨大的拖拽力量让那蛮人前冲势头立止,如同被勒住咽喉的野兽般发出闷哼,身体失控前倾!熊绎那沾满泥浆和血水的皮靴重重地、狠戾地踏在那蛮人后腰上,力量之大,仿佛要将其脊椎踏碎!蛮人惨嚎一声扑倒在泥水里。

此刻,其他人也猛然转身,绝望激起所有残存的血勇,石钺和木矛凶狠地反击,将那混乱逼近的追兵脚步逼得一滞。

熊绎的眼神忽然定住了,不再看脚下泥泞的道路,而是死死锁住前方——几十步开外的山坡上,一片茂密的橘林突兀地出现在水汽弥漫的雨雾中!拳头大的青皮果实压弯了带刺的枝桠,在暴雨冲刷下显出浓烈绿意,像是不属于这片残酷天地的温柔馈赠。

“橘!有橘!”嘶吼带着难以遏制的激动。

绝境中突然出现的生机猛然注入!所有的楚人爆发出最后潜力冲向那片橘林!枝桠上的尖刺钩破了他们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脚下山坡的湿滑让每一步都仿佛攀爬悬崖,但他们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像一群寻求最后庇护的野兽。

追到林子边缘的蛮人骤然停下,发出惊疑不定的短促呼哨。他们不再追击,只是站在山坡下密匝匝的树林边缘,眼神复杂地盯着上方那片橘影婆娑。几个蛮人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对着那片橘林指指点点,神情夹杂着敬畏和踟蹰。雨声似乎小了些,只剩下枝叶在风中哗啦作响。

熊绎第一个冲进橘林深处。脚下踩着一层厚厚的经年落叶,绵软,不再泥泞。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陡然从每一寸紧绷的肌肉中释放。腿一软,他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落在这片湿软而陌生的土地。黏腻的湿冷紧紧包裹住沾满泥污的兽皮裤。他伸出微抖的手臂,摸索着抓住一根低垂的橘枝。粗糙的树皮蹭过掌心,带刺的叶片微微刮过手腕,微疼而清醒。他用尽全力,将一颗沉甸甸的青橘扯了下来。果实冰凉、坚硬、饱满,散发着一股雨洗后清晰的、带着一点刺鼻酸涩的陌生香气,迥异于刀兵血腥。他低下头,将湿漉漉的脸贴在冰凉的橘皮上,雨水顺着他的额发、鼻尖滴落在橘皮青色的纹理上,缓缓滚落,分不清是水是汗。他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出胸腔深处疲惫的回音。橘皮上冰冷的清新,和弥漫在四周、挥之不去的蛮荒雨腥气,竟奇异地混合在一起。

身后,幸存者们也陆续脱力地倒下,相互依偎或瘫坐喘息,在这片湿漉漉的橘荫庇护下,竟一时有了短暂的宁静,只有风声穿过枝叶的呜咽。血与泥浆混在他们破烂的衣衫上,如同古怪、干涸的纹身。他们的目光茫然失焦,仿佛还未从方才的修罗场中彻底醒来,又好像被这片意外救命的林子攫去了全部心神。

熊绎缓缓抬起脸,目光越过挂着水珠、浓绿得几乎发黑的橘叶缝隙,望向山坡下方。那些蛮人如同不散的阴魂,依然在林子边缘徘徊,却终究没有追进来。黧黑涂抹油彩的身影在越来越昏暗的雨幕里若隐若现,如同这片土地孕育出的怪异果实。他们不时向林子方向投来难以解读的目光——混杂着警惕、不甘,或许还有一丝丝古怪的、如同畏惧深潭般的忌惮。

他低下头,摊开手掌。那颗沾满泥土和汗水的青橘在他手中沉甸甸地躺着。他用那几乎无法握紧、布满细小伤痕和冻裂口的手指,用力擦掉橘皮上一块顽固的泥巴。粗糙的表皮摩擦着指腹。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烛火的咿呀声钻进他的耳膜。熊绎猛地侧头,凌厉如刀的目光瞬间刺向侧后方浓密的橘林深处——荆棘丛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动了一下,细微得不似活物。

几乎是本能反应,熊绎沾血的手紧握匕首,闪电般站起!那微弱声音的来源……一个人?一个……孩子?他眼中暴戾的凶光骤然凝固,随即化作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

荆棘窸窣分开,露出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小人影,穿着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麻絮衣物。泥浆和血污糊满了那张小小的脸孔,只余下一双深陷的、大大的眼睛在昏暗中突兀地睁开,闪烁着纯粹的、毫无掩饰的惊恐,就像受惊的幼兽。那双眼睛里只有原始的恐惧和一种接近死亡的麻木呆滞。

孩子……孩子!

熊绎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身躯上,又缓缓抬起,掠过周围瘫倒的勇士们一张张被血污和疲惫刻得棱角分明的脸。最后,他的视线穿透细密雨丝笼罩的橘枝缝隙,死死锁在下方的蛮人身上。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黑影仍在幽暗的光线下固执地蠕动徘徊。

“呜…”那孩子细微的呜咽带着尖锐的尾音。

熊绎猛地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深瞳中最后一点人性化的惊愕与波动已消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潭。他握紧了那颗冰冷坚硬的青橘,指关节在皮肉下滑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另一只沾满血和泥浆的手掌无声展开,向前平伸,示意部下:“起。”

“君上?”离他最近、半跪在泥泞里的一个年轻武士迟疑地抬起头,脸上混合着迷茫和忧虑。

“猎。”熊绎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冰冷的命令字眼从他紧抿的唇边滚落。他不再看那个孩子,甚至不再看自己的部下,目光穿透雨幕,死死盯着那树林边缘、徘徊不去的方向。那片蛮人如同嗅到腐肉的蝇群,在他眼中,不再是生命,只是猎物。

“起来!”熊绎突然咆哮出声,声音如同滚石,震得橘枝上水珠簌簌坠落。他的手臂再次猛地向前挥出,动作幅度之大,近乎撕破空气,直指向山下那犹自不甘的猎食者。

橘枝猛地晃动。那个蜷缩在荆棘丛中的瘦小身影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小小的身体蜷得更紧,像只被踩进泥沼深处的虾。

十年。

荆山的主峰依旧苍茫,但山脊之下,靠近汉水宽阔河湾的平缓地带,却显出了经年的改变。不再是无边无际的蓬蒿与乱石,大片被清理过的土地上,稀疏的木屋连成村落模样。田地散落其间,依稀可见被火烧焦的黑褐色痕迹——那是此地特有的“火耕”留下的标记。水边的几处田地里,浑浊的水还没完全退去,裸露出湿漉漉的淤泥——这是“水耨”的痕迹。一些瘦小的耕牛被套在简陋原始的耒耜上,在淤泥中拖曳着,发出吃力的喘息。一些黧黑的男人、女人,甚至半大的孩子,赤裸着沾满泥浆的腿脚,沉默地弯腰在田间劳作。他们偶尔直起身,望向高处那片新建起的“宫”的方向,目光里充满了疲惫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所谓“宫”,只不过是一个相对高敞的大茅草屋。屋顶覆盖着厚厚的、尚未干燥的新鲜茅草,发出浓郁的青草气味。四面是用粗壮的荆条编织而成的墙,糊着泥浆,尚未干透。屋子正前方,竖着一根用整根巨大荆木制成的粗柱。柱体经过精心刮削,显出光滑的质地。柱子顶端,一簇被火小心烘烤并雕琢过、已完全变形的巨大牛角被深插进去,扭曲、尖锐的姿态如同凝固的火焰,向所有方向宣告着权威——一种荆山特有的、尚显粗糙的权威。

清晨的光线微弱地透进这简陋的“宫”堂。空气中弥漫着潮气、泥腥味、干草味以及刚刚剥下的新鲜兽皮的强烈味道。

熊绎独自跪坐在屋子正中央铺着的一张宽大虎皮上。那虎皮色泽黄黑相间,头部依然完整,虎目虽黯淡无神,口吻却龇开,残留着曾经的威仪。但它的边角处已磨损得发灰、卷起,露出了内里粗糙的肌理。熊绎闭目凝神,双手自然地搁置在膝头。他身上不再是粗粝的兽皮,换了一件新缝制的墨色深衣。衣料依然是粗糙的葛布,但边缘用靛青颜料仔细染过,勾勒出简单、连续的菱形纹样——那是楚人特有的“雷纹”。与十年前相比,他的脸廓更加分明坚硬,如同被荆山风雨凿出的岩石刻痕。颌下短髭根根乌黑坚硬,眉骨投下深刻的阴影,眼睑下方隐现着常年积聚的疲惫刻痕。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某种熟悉的节奏。是青桐。她跪坐在虎皮垫的另一端。十年来,她那异常沉默的双眼已成为熊绎最熟悉的参照物。她递上一个用老葫芦剖成的容器:“君上,祭。”

浑浊的液体在葫芦瓢里晃动。那不是酒,是由野生薏米和不知名草根熬煮出的浓厚浆汤,散发着谷物微弱的焦香和草木特有的苦涩气息。熊绎睁开眼,接过葫芦瓢。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啜饮。他的目光穿过敞开的柴门(说是门,不过是几根粗壮荆条简单捆扎而成,上面覆着兽皮),投向山下稀疏零落的村落。透过清晨雾霭,隐约可见几个黧黑的瘦弱身影正在田间劳作。

他收回目光,沉默地一饮而尽。寡淡刺舌的液体划过喉咙。

“都……备好了?”他声音低沉,带着初醒的沙哑,却字字清晰。

青桐并未答话,只是站起身,走到宫殿一侧的角落里。那里挂着一张用新鞣制的、还泛着湿韧气息的完整牛犊皮子,覆盖在一堆凸起的物件上。她将牛皮掀开。

下面是一卷折叠好的貂裘。那皮毛被岁月磋磨得早已没了初时的柔润光泽,色泽黯淡发黄,布满难以计数的摩擦和刮擦痕迹。细看之下,无数小孔和脱线的地方,毛色也深浅不一,如同饱经沧桑的老者脸庞。旁边,静静躺着一柄打磨得极其光滑、边缘如同镜面的石斧,手柄缠绕着浸染靛蓝并反复捶打过、异常坚韧的葛绳。青桐轻轻抚过斧面冰凉的轮廓。

熊绎的目光落在貂裘和石斧上,停留了片刻。十年前那个山雨欲来的画面似乎又重新沉甸甸地压上肩膀。他站起身,大步走到柱子后面一处隐蔽的隔间——那更像一个壁龛——那里堆放着一个覆满尘土的物件。他掀开覆盖其上的、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黑褐色兽皮。

一面巨大的、形状接近扁圆、边缘并不规整的人皮鼓,赫然显现!鼓面紧绷,质地奇特,上面残留着一些难以名状的细长暗色纹路,隐隐透着一股干涸凝固的煞气。鼓身边缘用不知何种野兽的筋脉粗暴地缝制连接,许多地方已经磨得发亮,带着油光。这是用当初那十七个南蛮勇士身上的东西,精心炮制鞣成“材”,在无数火光摇曳的夜晚,被骨针细密坚韧地缝缀而成!

熊绎伸出粗粝布满深茧的手掌,轻轻拂去鼓面上经年累月积淀的尘埃。手掌过处,露出暗沉的皮革本色。

青桐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如同穿过十年尘埃而来,带着一种遥远的干涩:“岐山之阳……诸侯毕至?”语调平平,没有疑问,只有叙述。

熊绎的手指在人皮鼓粗糙的筋脉缝合线上拂过,发出一丝微不可闻的摩擦声:“周天子召。贡,礼,不可废。”他缓缓地合上眼皮,又睁开,将覆盖鼓面的兽皮重新拉上,“备车。”

山风裹挟着湿冷的寒气,从汉水宽阔的水面吹来,带着一股深冬特有的、近乎凝固的寒意。一辆原始之极的柴车,吱吱呀呀地行进在向北延伸的道路上。它由几根尚未完全干燥的荆木枝干拼凑而成,木头因颠簸而不断发出呻吟般的摩擦。车身极其低矮,仅能勉强容下一人乘坐。拉车的是两匹瘦骨嶙峋的矮种山地马,喷吐着粗重的白雾。一个沉默的驭手裹着厚厚的兽皮褥子,蜷缩在车辕前。

熊绎端坐车中。那件旧貂裘裹在他身上,色泽灰暗,边角的皮毛磨损得露出了底下的麻布衬里。他膝上放着一个用细密藤条编制的提篮。篮子里的东西不多,却极其沉重——十七枚深黄色的橘子挤在一起,每一个都有拳头大小,果皮粗糙厚实,透着饱满的光泽,散发着清爽微酸的清香。这香气在凛冽的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和顽强。

随行护送的楚军约五十人。与其说是军队,更像是在荒野狩猎时被临时聚合的猎手。他们几乎都赤裸着黝黑的上半身,只在下身围着简单的兽皮短帔,脚上套着草鞋。每人手持一柄长矛——矛头依然是磨制出的锐利石片或坚硬骨角,捆绑在长长的木杆上。他们脸上涂着用以恐吓敌人的白色粉末或是用靛青矿物颜料涂抹出的扭曲怪诞花纹,沉默地走在柴车前后。每一步踏在满是砾石的地上,都带着一种原始粗野的韵律感。唯独柴车后部,两个强壮的楚军沉默地拖曳着一件沉重器物——那面人皮鼓被牢牢捆绑在粗木制成的架子上,上面覆盖着一大块厚实的、用某种猛兽皮缝制的黑色毛毡。鼓架拖行在坎坷地面,发出沉闷而持续不断的摩擦声。

路越走越宽阔,渐渐可见有人工铺填的痕迹。远方地平线上,旌旗开始映入眼帘。起先是稀疏的点,很快变得稠密如林,各色各样,迎风招展。巨大的营盘轮廓在初春未散尽的薄雾中缓缓浮现,轮廓清晰。空气中开始混杂各种气味:人畜密集的浊气、燃烧木柴的烟气、烹煮食物的浓郁肉香,还隐约传来鼎沸的人声和金属碰撞的细微脆响,与楚军单调沉重的脚步声形成鲜明反差。

楚军这支赤膊、纹面、手持原始武器的队伍出现,立刻引起了驻扎在营地外围的诸侯侍卫的注意。惊愕、好奇甚至带着明显厌弃的目光如同黏腻的湿泥,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有人指着他们赤裸的上身和花纹交错的脸颊,窃窃私语,伴随着毫不掩饰的讥笑声。一个在路边整理车辆、衣饰相当考究的年轻军士,甚至夸张地捂住了鼻子,鄙夷地转过脸去,仿佛闻到什么难以忍受的气味。

“嗤……这便是楚蛮?”另一个护卫在车旁、留着修剪精致短须的侍卫,眼神如同刀刃般扫过楚军手中的骨矛石斧,撇了撇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竟是用这般粗物?”语气中的轻蔑如同冰冷的针,穿透呼啸的冷风。

楚军中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回应那些刺耳的言语和目光。他们依旧沉默行进,赤着的脚掌踏在冰冻坚实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唯有拖曳在后面的人皮鼓沉重的架子,在粗粝的地面拖行时发出难以忽略的、令人微感不适的摩擦噪音——仿佛一只巨大野兽缓慢爬过砾石滩。这声音使得周遭原本的嘲笑和窃语声渐渐低落下去。那些带着鄙夷的目光里,似乎隐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和警惕。

柴车在巨大的营门前停下。那门极其高大,由整根巨木捆扎而成,覆盖着染成朱红色的厚厚兽皮,在寒风中鼓动起伏。门楣上方悬挂着一只巨大的青铜兽首钺,寒光闪闪,睥睨着四方。守门的甲士身披暗绿色甲片编织精密的皮甲,头盔尖端饰有染成鲜艳红色的长雉翎。面对这支怪异行进的队伍,卫兵们的手已经本能地握住了腰间的短剑柄鞘。当值的校尉大步走来,他身披更坚固的鳞甲,护心镜在寒冷空气中闪耀着冰冷光辉。他的视线如同梳子般从楚军的赤膊、纹面滑到那辆原始不堪的柴车,最后落在熊绎那件破旧的貂裘和他膝上那个朴素得格格不入的藤条篮子,眉头深深地拧紧。

他的目光如同冰凌,穿透熊绎身上那件破旧的貂裘:“来者,何处所贡?所贡何物?” 声音平板生硬,不带一丝人情。

熊绎抬起头,直视那校尉审视的双眸。寒风卷起他貂裘边缘几根枯脆的旧毛,簌簌抖动。他面色沉静如水,眼神深处却如同深潭,不起波澜:“楚君绎。”他手臂微微抬高膝上的篮子,“贡橘,十七。”声音低沉平缓,每一个音节都异常清晰。

校尉的视线在熊绎脸上和那破旧藤篮里黄澄澄的橘子之间扫视了一个来回,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扯动了一下,几乎不可觉察。片刻的死寂后,他猛地退开两步,右手抬起,掌心向外——这是一个极其明确的“停止靠近”的手势。他那被铁甲包裹、显得有些笨重的身躯猛地转向熊绎柴车后方那五十名纹身赤膊的楚族士兵。那双眼睛变得如同利刃般冰冷锐利。

“止!尔等蛮兵,”那校尉低沉的声音在寒风里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浸过冰水,“不得入!”

死寂。只有风声卷过营门兽皮时鼓起的嗡响,夹杂着附近远处营盘中传来的车马人声模糊的背景音。熊绎的手一直平静地搁在藤条篮边缘,微微收拢的手指缓缓松开,指腹在冰冷微湿的藤条缝隙间停留了一瞬。他微微侧过脸,极轻微地点了一下。没有任何言语。

身后纹面的楚军如同接收到了无形的指令,原本僵直的队列毫无声息地向两边分开了。脚步移动,沙土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摩擦声。他们低垂着头,在营门侧翼迅速集结成两排沉默的雕像,无声地立在寒风凛冽的辕门外侧。纹着狰狞图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些靛青朱砂的线条在惨白的天光下更显诡异。他们赤着的胸膛在寒风中暴露着,能清晰看到皮肤上因寒冷而迅速浮现出的细密疙瘩。

校尉的目光再次移回熊绎身上。这次,他的姿态松懈了一点,微微侧身示意方向:“楚君,请随我来。”声音比方才略微低缓了一丝。他率先迈步,沿着铺着细沙石、压得还算结实的路径,引着那辆简陋之极的柴车穿过巨大的营门。车轮碾过地面,木轴的摩擦声在突然变得空旷的风中显得极其刺耳。

营地内部愈发壮阔惊人。无数色彩各异的旗帜猎猎招展。高大的帐篷层层叠叠,如同绵延的房屋。一些帐篷顶上,华贵的丝绸帷幕被风吹得鼓起,上面绣着精美复杂的纹饰图案。营盘中央,一个格外高大、通体覆盖着厚重白色细羊毛毡的巨大帐篷巍然矗立。帐篷顶上,一面巨大的玄色旌旗迎风舒卷。旗面上,一只形态威猛、有着复杂冠羽的玄鸟图案被精细的丝线绣制出来,玄鸟的双爪稳稳踏在一个巨大的青铜方鼎上,那正是周王朝至高权力的象征——玄鸟负鼎旗!旗边镶着醒目的赤红镶边,在惨淡的天光下翻飞如血。

熊绎的车在离大帐还有约二十步距离时被喝止。一个身穿深紫色锦边素袍、头戴鹖冠的内侍快步迎上,他双手笼在袖中,目光精准地落到柴车上那装橘子的藤篮上。

“贡品何在?”声音刻意维持着平缓,眼神掠过那辆粗糙柴车时却明显凝滞了一下。

熊绎没有下车,只是稳稳坐在那破旧的貂裘中,在柴车上微微躬身示意。他伸出粗粝的大手,亲自解开捆系篮盖的草绳,掀开盖子。十几枚浑圆饱满、色泽橙黄的橘子安静地躺在其中,清新的橘香瞬间四散开来,与周围弥漫的奢华气息产生一种怪异反差。

内侍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轻轻颔首,接着招来两名身披轻便皮甲、腰系带銙的精干侍者。两人动作利落地上前接过那藤篮,步伐小心地护卫着它,向那面迎风舒展的玄鸟负鼎大帐走去。

内侍的视线转而投向熊绎本人,语调愈发平淡:“请楚君暂歇偏帐候旨。诸侯之君,需待礼官传召方可见天子。”

岐阳的黄昏漫长而凄冷,天际仅存的浅淡橙光不足以刺透营盘上空积聚的铅灰色冻云。风像被磨利的冰冷刀锋,带着呼啸削过连绵不绝的各色营帐旗帜,发出猎猎悲鸣。

被指定的偏帐,其实就是一个稍大的行军帐篷,比起玄鸟大帐简陋了不知多少倍。帐内异常冰冷,中央地上挖出的浅坑中只余一堆半燃半熄的灰烬,几块半燃的木炭埋在灰堆深处奄奄一息。帐角随意堆放着些杂物。

熊绎独自跪坐在帐内唯一一张低矮的、蒙着一层积灰的粗糙木榻上。他身上那件破旧的貂裘此刻显得异常单薄,寒意如同无数看不见的针脚密密匝匝地刺透衣料缝隙渗入骨髓。寒意与帐内堆积多日的羊膻气息混合,形成一种难以描述的浑浊滞重感,凝固在冰冷的空气中。帐外,甲胄摩擦、士兵巡弋、马匹偶尔发出的喷鼻声混合在风中,仿佛永无止息,却更衬托出这狭窄空间里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维持着那个跪坐的姿态,像一尊嵌在灰暗背景里的石像,只有貂裘边缘几缕磨损枯脆的毛尖,被帐帘缝隙透入的风吹得细碎颤抖。

时间在这片死寂与寒意的夹缝里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厚厚的毡帘被一只手从外面掀起。

青桐走了进来,肩膀上落着细碎的冰晶。她像熊绎那样跪下,同样被寒意冻得皮肤发青。她手中也提着一个藤条篮子,比进贡的那个略大些,里面是十几个还带着湿润泥土气息、形状粗糙的大号橘子。篮子底部铺着厚厚一层刚刚采摘下的鲜嫩橘叶,叶片边缘的细小锯齿清晰可辨。她默默地将篮子放下。

熊绎终于动了一下。他略微抬起头,冻得有些僵硬的脖颈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目光掠过橘篮底部翠嫩的叶片,微微一顿。随即,他俯身,伸出因寒冷而略显僵硬的手指,拈起一枚粗糙的橘果。粗粝的果皮蹭过他指腹冻裂的口子,带来些微麻痒的刺痛。他动作沉稳、没有丝毫犹豫,开始用力将一颗橘子撕开。果皮被蛮力撕扯,发出轻微的刺啦声,汁水瞬间溢出,染黄了他的指尖,浓烈酸涩的气息在寒帐中陡然爆开。

橘瓣被他撕开,汁水溅落在他破旧貂裘的前襟上,留下不规则的深色水痕。他看也不看,将一片橘瓣直接塞入口中,用力咀嚼。果肉在唇齿间炸裂,酸味浓得足以令牙齿打颤。汁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微启的唇角溢出来,滑过下巴,滴落在貂裘已经污渍斑斑的前襟上。

就在这片寂静中,帐外的人声毫无预兆地陡然鼎沸起来!

喧哗声浪仿佛被一只手骤然拉开帷幕。那是觥筹交错的清脆撞击声、放肆粗豪的狂笑夹杂着高谈阔论、丝竹管弦之声丝丝缕缕缠绕其中,还有清晰入耳的马匹嘶鸣和车轮碾过的辘辘声响……所有的声音最终都被一种几乎掀翻帐顶的宏大节奏带动,整齐划一地叩击着冰冷的空气!

“周——王——威——仪!”

“威——仪——周——邦!”

这呼喊如同海浪般从玄鸟大帐方向铺天盖地涌来,一遍又一遍,排山倒海!每一声都重重撞在人的心口!仿佛要将这岐阳大地上所有其他的声音都彻底碾碎、吞噬!

熊绎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口中的橘子汁液冰冷,酸涩得近乎灼烧喉咙。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缓缓地、缓缓地抬起眼。那双因寒冷和疲惫而显深陷的眼窝里,瞳孔深处被瞬间凝结的冰冷彻底淹没。

这狂热的声浪如滚滚巨轮般碾压过整个营地,而另一阵杂乱嬉笑的噪音却如同贴着地面蔓延的毒藤,悄悄地钻入了偏帐冰冷凝滞的空气里。声音像是隔着几重厚厚的营帐布料传来,模糊不清,却奇异地捕捉到了某个关键的字眼。

“……蛮……子……”“橘子……”“荆楚……野人……”

其中夹杂着一个拔高的、刻意模仿某种粗笨音调的怪腔怪调:“橘……子……啊!”这短促怪笑尖锐得像刀子刮擦骨头,充满鄙夷的轻佻直透帐幕!

青桐如同被这针扎般的怪笑戳中。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向熊绎。熊绎正低头看着自己指间沾满的、黏腻发黄的橘子汁液。灯光昏暗,他脸上的表情被深刻的阴影笼罩,分辨不清。只有他微微蜷曲的、沾着汁液的指关节,在昏暗中显出过分清晰的僵硬。帐外那片震耳欲聋的“周王威仪!”的声浪还在惊天动地席卷而来,几乎要将那零星的讥笑彻底淹没。但那讥笑,像淬毒的针,一旦扎入皮肤,便开始无声地溃烂流脓。

寒意,在夜最深沉的时刻达到极致。营盘中央熊熊燃烧的几大堆篝火,火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帐篷毡帘缝隙,只能在地上投下些微微颤抖的、浅淡诡异的暗红影子。巡逻甲士沉重的、整齐的脚步声踏过冻硬的土地,带着一种刻板的冷酷节奏,每隔一段时间便如同跗骨之蛆般碾过寂静的边缘。

偏帐之内,寒气仿佛有生命的活物,丝丝缕缕渗透每一个角落。中央地面那堆半燃的灰烬已然冰冷如石,再也无法提供一丝热气。

熊绎依旧保持着那个跪坐的姿态,像一尊已在寒冷中坐化的石像。不知何时,他身上已多了一件更厚实的熊皮大氅,那是楚人惯用的粗陋兽皮缝制。大氅沉重地包裹着身躯,只露出一双如同夜色凝固成的眼睛。旁边的地上,那个盛满橘子的藤篮不知何时已被清空,只留下底部那些嫩得几乎滴出汁水的橘叶,散发着一缕微弱而固执的清香。

“冷。”青桐的声音从帐幕最边缘的阴影里传来,像怕惊扰了什么一般低微。她身上裹着厚实的旧羊皮褥子,但这褥子在岐阳夜间的寒气面前显得如同纸糊。

熊绎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动,那目光穿透厚重毡帘,投向外面只有无边黑暗的某个方向。他覆盖在厚重兽皮氅下的手指似在微微收拢、摩擦,如同在盘算某件极其细微之物。

“取橘枝来。”熊绎的声音干涩低沉,每个字似乎都需用力挤压才能从冰冻的喉咙里弹出。

青桐立刻起身,快速走到放置杂物的角落。她在那一大堆随意堆叠的枯柴和蒙尘的杂物中翻找。最终,她抽出几根格外坚韧笔直、刚劲有力的新鲜枝条。这些枝条是捆橘子时特意留下的撑枝,有小指粗细,坚韧异常,枝上的尖刺刚刚被篝火烤烫烫软、刮平过,触手不再扎人。她把那几根冰冷的枝条递到熊绎身侧。

熊绎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伸手接过。那双被冻得布满裂口的手,稳稳地把几根枝条拿握在掌中。他的动作异常仔细,甚至显得有些过分专注,似乎在无声地掂量、丈量着这木条的长度、粗细、弯曲的弧度……指腹反复地在烤软变色的刺痕处来回捻磨。

偏帐内,只剩下风在帐篷帆布外鼓荡的呜咽声。青桐盯着他指间那几根在幽暗光线里难以看清的橘枝,感觉那枝条如同凝固的蛇类,冰冷、沉默,却又带着某种蛰伏待起的暗流。寒意刺骨。

他抬起枯井般没有起伏的眼眸,视线缓缓掠过青桐凝固的脸。薄唇微动,吐出两个字,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音节却都敲打在紧绷的空气上:

“备水。”

子时已过,营盘完全沉入死寂之中。连值夜的兵卒也倚靠着篝火余烬的温热,在冰冷的盔甲包裹下打着瞌睡。

偏帐厚重的毡帘被一只手臂无声掀起又落下。熊绎出现在帐外。他身上那件熊皮大氅被一条韧劲十足的葛绳紧紧束在腰间,显得精悍利落。冰冷入骨的空气骤然刺在脸上,他微微眯了下眼,不动声色地扫视过营盘。守夜哨兵的脑袋在尚未熄灭的篝火旁微点,一匹拴在桩上的战马不安地刨动着冻土。

一个等候在阴影中的楚军侍卫无声递来一根长矛。矛杆异常光滑沉重,矛头并非石制,也非粗骨,而是一整段经过千锤百炼、又经烈火反复锻打淬火、磨砺出刃口的坚韧老竹的尖端。整支矛呈现出均匀的暗青色,在冰冷星光下隐隐流转着水波般内敛的光泽。熊绎接矛入手。那竹矛沉甸甸压着冰凉的手心。

没有只言片语。黑暗中的楚军影子般无声行动起来。两人留在帐口隐入黑暗,另两人悄然尾随。熊绎走在最前,脚步踩在因白日践踏又被夜寒冻结、冻得硬实无比的地面上,毫无声息。他看似随意地走,却精准地避开巡逻甲士固定的路线,方向明确——那靠近营地边缘、一条因河面冰封而几乎不见水迹的曲折河道方向。河道弯弯绕绕,一侧正好紧贴着一片被开辟出来、专供随行甲士及其马匹驻扎的营区。

冻云低垂,将惨淡星光尽数吞没。刺骨凛冽的寒风在营盘之间尖锐呼啸,裹挟着冰冷颗粒,刺得人面皮生痛。

他们停在一处下风口、远离主道的河道弯处。这里的冰面覆着厚厚的、白天踩踏后遗留又被冻硬的污泥尘垢。寒气仿佛有形之物,从冰面凝结,直往骨头缝里钻。

一个楚军无声地脱掉粗糙草鞋,赤脚踏上冻硬成铁一样的黑色污泥!他身体瞬间绷直,喉咙深处溢出控制不住的倒抽冷气声,牙齿因极致的寒冻而剧烈地格格打颤!但他硬是挺住了,只蹲下身,用颤抖的手,从背着的简陋皮囊里掏出一团混杂着兽脂的枯朽苔藓。他将那湿冷粘稠的混合物涂抹在冰面一处相对平滑的位置上。油脂暂时隔绝了冰面彻骨的寒气。

另一个楚军紧随其后,动作更快,也更僵硬。他用赤脚踩上苔藓兽脂覆盖之处,弯腰将几根烤软磨平过的坚韧橘枝,极其小心地、深深插入冰面上一道天然冻裂开的缝隙边缘!那动作如同插秧,却带着一种精细得几乎刻板的专注。

熊绎脱去沉重的熊皮大氅,将其丢给身后的楚军。寒气瞬间像无数细针,刺透他身上单薄的深衣,扎入皮肤深处。他赤着脚稳稳踏上冰冷——这酷寒远非荆山可比——脚下的冻土硬得如同顽石,寒气砭骨。但他面色沉静,毫无所动。他弯下腰,接过部下递来的、同样蘸满冰冷粘稠兽脂苔藓物的木碗,将那些深绿的膏状物涂抹在自己赤裸的脚掌和小腿上。滑腻、冰冷的触感顺着皮肤蔓延。

然后,他一手接过那根沉重、泛着幽幽青光的淬火硬竹矛,另一只手,稳稳按在了那几根已经深深插入冰层缝隙的橘枝顶端!那橘枝经过特别烤制刮平,又粗又韧,带着木质天然的刚硬弹力!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激得肺部如同被挤压。身体重心下沉,脚下猛地发力蹬踏!双脚踩着冰冷苔藓,如同黏在冻结的河面上。那股爆发力量通过身体核心,狠狠传递到按住橘枝顶端的手掌上!插在冰缝中的橘枝被他掌心的力量凶狠地向下一压!坚韧的橘枝弯成一个令人心惊的弧度!

“吱——嘎!”

冰层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尖啸!橘枝所压下的那一点冰面应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痕向四周飞快蔓延!

熊绎的身体如同投石索弹出的石球,顺着橘枝撬开冰层带来的角度和那竹矛撑地的力道,猛地向前一弹!他的身影如同鬼魅,顺着他和部下刚才快速用油脂苔藓涂抹出的一条湿滑路径,贴着龟裂的冰面边缘,无声无息地滑钻而入!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如同演练了无数次。冰冷湍急的水流瞬间将他包裹。

两个赤脚的楚军立刻扑上前,一个死死按住冰洞口边缘因震动而翘起的锋利冰碴,另一个则飞快地将冰洞口周围几块松动的冰块推平、压实。风卷起地上尘沙雪粒子,打着旋落在那一小块刚被短暂破坏的河面上,眨眼间便将那个不自然的、渗着幽幽寒水的洞口掩盖了大半,只余下一道极其微细的黑痕,很快便在流动的风雪中淡得几不可辨。随即,两人无声息套上冰冷的草鞋,迅速拾起熊绎脱下的熊皮大氅和所有杂物,身影重新融入黑暗里。

熊绎在刺骨的河水中潜行。水流冰冷湍急,像无数小刀子切割皮肤。他用双腿有力地蹬水,一手紧握那柄坚硬沉重的淬火硬竹矛,作为控制浮沉和方向的水下之舵;另一只手则如同有生命的探针,仔细地摸索着冰冷湿滑的岸壁河床。

水很浑浊,黑暗中几乎目不能视。唯有水流刮过耳廓的哗哗声和身体本能对抗冰冷的僵硬感清晰异常。他完全凭记忆和对地形走向本能的认知前行。水流速度并不均匀,有时缓慢平稳,有时又骤然加快,带着水下暗流漩涡无形的吸力。每一次竹矛撑点河底或蹬水调整方向,都消耗巨大体力。

不知潜了多久,水流变得滞缓浑浊。他试探着将头谨慎地伸出水面,轻轻带起一丝水花。前方只有浓重得化不开的黑夜。他立刻重新下潜,凭着感觉向上贴近陡峭湿滑的岸壁——那里应当接近那片驻扎随从甲士的营地。

指尖终于触到河床与营垒土壁相接的冰冷根须和冻硬的淤泥。他停了下来,手脚悬在冰冷的水中。他猛地吸足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黑暗水域中所有的沉重力量都压入肺腑深处。身体微微下沉。随即,双手同时撑住岸壁下的盘虬树根!腰部猛然发力!整个人如同一尾被激怒的巨鱼,带着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力量,悍然冲出水面!

冰凉刺骨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部,他一个滚翻,悄无声息地滚上覆满冻土和几近枯死的黑色草根的堤岸。冰冷的湿衣紧贴身体,每一寸肌肉都因为极度的寒冷和方才剧烈的爆发而微微颤抖。牙关咬得太紧,以至于下颌骨处传来细微却清晰的酸痛感。

他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地,像一块冰冷的黑色卵石。湿透的身体在冻硬的砾石和泥土上蒸腾起细微白气。眼睛在黑暗中急速适应。前面几步之遥,便是连绵的营帐边缘。一顶巨大的帐幕背对着河道,帐篷厚实的皮毡浸泡在泥浆中。这是专供齐国随行护驾士兵住宿的地方。除了远处篝火残烬传来极微弱的、扭曲模糊的光晕外,再无其他光源。厚重的鼾声混杂着含糊不清的梦呓,隔着帐篷厚厚毡布沉闷地传出来。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这片紧邻营区边缘的复杂地形:帐篷的撑绳埋在土里打下的木橛子、被随意丢弃的杂物、冻硬的泥潭边沿……

然后,他的视线倏然钉在离自己最近的一处地面——那里插着一根固定帐篷主绳索用的坚硬木桩!桩子深深夯入冻土,顶部打磨过的痕迹在黑暗中隐约可见反光。那正是昨夜为拴牢帐篷所砸下的撑柱!

熊绎贴着冻土爬行过去,动作迅捷无声,如同贴着地面滑行的毒蟒。他在木桩边停住。那双沾满泥泞、冻得通红的手,缓缓探出,稳稳地、如同拥抱情人的脖颈般……合握住了那根冰冷的木桩顶部!

肌肉在湿透紧贴的单薄深衣下块块贲起!一股沛然的力量从肩臂腰腹爆发出!那力量凝聚如铁,完全灌注于紧握木桩的双臂!冻得硬如磐石的泥土被他双臂爆发的巨大力量强行向上扯起!沉闷的、如同撕裂什么东西的声响被营帐内传出的鼾声完全掩盖。那根打入地下足有尺余深的木桩,竟被他硬生生从冻土中一寸寸拔起!

他拔出木桩,立刻俯身贴近帐篷底部毡布被拉起的缝隙,无声地将桩体用力压下!沉重的木桩被楔入帐底边缘和冻硬地面那狭窄的空隙之中!桩身硬生生将原本密封严实的帐篷皮毡向上顶开了些许!

浓烈混浊的气息立刻从那被强行撬开的缝隙里汹涌而出!那是数十个成年男子拥挤睡眠一夜后残留的汗味、皮革鞣料味、酒肉气、劣质燃煤灰烬味……几乎凝成一堵带有温热感的、混浊肮脏的气墙!

缝隙被撬开不到两指宽,但足够!熊绎没有一丝迟疑,甚至没有深吸一口气。他如同某种没有骨骼的软体爬虫,身体扭动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肩膀挤着湿衣率先塞进那道缝隙!接着是头颅、胸腹、腰胯……整个人沿着那被木桩撑起强行扩大的狭窄通道,如同融化的水银般,毫无声息地滑了进去。整个过程快得只有湿衣摩擦皮毡的极细微声响,瞬间便被帐内此起彼伏的粗重鼾声彻底吞噬。

缝隙处只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湿迹,混杂在原本就满是泥污的帐篷边角。那根刚被拔起的木桩,孤零零地、带着新鲜泥土的腥气,被随意丢弃在缝隙外的泥地里。

帐内鼾声依然如雷。空气灼热黏腻,带着浓烈人畜气息。齐国的随驾卫士们毫无察觉,沉睡的身躯在厚实被褥里微微起伏。靠近火塘边缘的位置,两个年轻些的士兵甚至惬意地咂着嘴,不知梦中啃食着什么美食。

熊绎贴着帐篷内壁的暗影区域,如同最擅长潜行的幽影。湿透的衣服紧贴着他的身体,寒气逼人,却诡异地与帐篷内混沌温热的气息暂时交融。他没有呼吸,只用双眼在深沉的黑暗里捕捉帐内任何可供参照的轮廓。目光快速掠过熟睡士兵模糊的面孔,掠过堆叠在地上的铠甲和皮囊,最终落在了帐篷最深处——那是离入口最远、相对最干燥的一块区域。一个魁梧的身形裹在厚厚的羊皮褥子里,侧身而卧,发出粗壮均匀的鼾声,几乎如同闷雷滚动。那身形轮廓和他脚边摆放整齐、擦拭得较为光亮的青铜短剑,显示出这人身份更高。

熊绎没有动那柄剑。他伏低身体,每一步落下都极端谨慎,避开地上散落的草席碎块和武器。距离那个熟睡的人只有一步之遥。时间仿佛被冻结,只剩下鼾声像催命的擂鼓。他缓缓伸出沾满泥污的右手,手指弯曲着,如同猎人等待捕获猎物致命要害的瞬间——目标不是咽喉,不是任何可以发出致命呼救的部位!而是目标微微起伏的胸腹下方、羊皮褥子边缘漏出的一只赤裸的脚掌!

手掌带着冰水的寒意,猛地如同铁钳攫住了那脚踝!

“呃……”

睡梦中的魁梧士兵骤然惊醒!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到一道湿淋淋的黑影!极度的惊恐如同寒冰刺入骨髓,瞬间冻结了他的喉咙和所有的声音!不等他将那声含糊的惊叫化为实际的警告,黑影的动作已经继续!熊绎那只攫住对方脚踝的手臂猛地发力回带!那士兵整个身体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从温暖的被褥中拖拽出来,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就在对方身体翻滚下落的瞬间,另一只覆盖着冰冷河水的手掌已经凶狠地捂压上来!同时膝盖重重地顶住对方的腰腹软肋!巨大的力量将这猝然遭遇偷袭、筋骨尚在酥麻、惊骇欲绝的士兵死死压制在地。士兵整个身体如同被巨石压住,胸腹被顶得几乎无法呼吸,喉咙口的气流被死死卡断!

那双因惊骇而暴睁的瞳孔里,清晰地印着熊绎湿发紧贴的前额,以及那双在黑暗中宛如吞噬了所有光线的眼睛。熊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去看那士兵因为窒息和恐惧扭曲的脸。捂住对方口鼻的手掌稳定而决绝,每一根手指都像冰冷的铁钩深深陷入皮肉和下颌骨连接的关节软肉中,精准地阻断呼吸和发声通道!

士兵的身体本能地开始疯狂扭动挣扎!双臂徒劳地挥舞抓打,双腿乱蹬!每一次挣扎碰撞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踢翻了旁边一个尚在沉睡士兵手边的陶制夜壶。夜壶“咚”一声闷响倒滚在地上!这声响在充满鼾声的帐内被放大了数倍!

“嗯……”那个被碰倒夜壶的士兵迷迷糊糊地支吾了一声,扭动了下身体,嘴里含糊嘟囔了几句什么,翻了个身,又沉入了梦乡。鼾声依旧此起彼伏。

压制没有丝毫松动,也容不得半点松动。魁梧士兵挣扎力量迅速减弱。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瞪大的眼睛如同凝固在黑暗中,充满血丝,死死锁在熊绎脸上。他眼中的惊惶绝望如同被吸干的泉水般迅速黯淡了下去。熊绎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皮肤和肌肉的温度从温热快速流失直至变得冰凉、僵硬,只有被死力压住的喉管下方传来微弱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的“嗬……嗬……”声。那声音细若游丝,最终连这点残响都断掉了。

那双暴突的眼睛终于彻底失去了所有光泽,像蒙了灰的玻璃珠子,茫然地固定在一个方向。

空气里弥漫开尿液排泄的温热腥臊。熊绎依旧维持着压制姿势几息,确保一切生命迹象已然彻底断绝。他的动作简洁而冷酷,探手在那士兵的脖子上再次确认脉搏。然后,他解开那人腰间的束带,极其迅速地在那软瘫脖颈上缠绕几圈,打下一个复杂的死结。他拖动这具还残留着体温的尸体,如同拖动一件毫无价值的粗笨货物,艰难却无声地挪移到帐篷被橛子撑开的那道缝隙口。

他用力将尸体的上半身先行挤压塞出那条自己强行撑开的窄缝。尸体的头颅和肩膀被强行推送出去。缝隙的开口终究过于狭小,尸体僵硬卡在腰部位置!熊绎眼神冰冷,毫不迟疑地一脚重重踏在仍卡在帐内的尸体胯骨位置!咔嚓!骨骼错位的轻微裂响在黑暗中几乎弱不可闻。巨大的力量硬是将卡住的躯干撞了出去!

熊绎随即如同滑腻的蛇,从缝隙里再次无声地钻出。冰冷的夜风瞬间包围周身,湿衣被冻得发硬。尸首软瘫在地,脖颈处怪异地弯折着,新鲜的血污正从嘴角鼻子慢慢往外渗出,在冰冷月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如同一个被冻僵却精准无比的木偶。他用冰一样冷的、僵硬而稳的双手,迅速解开自己身上那件湿透黏冷的单薄深衣和贴身衣物。然后,他粗暴地扒下尸体身上那件沾染了尿液血沫、尚且温热的齐国士兵专用羊皮袄和带甲的裤子。刺鼻的血腥气和尿臊混着残余的士兵体热扑面而来。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那件温热的羊皮袄,用力擦拭自己沾满泥污血水的脸和脖颈。粗糙的羊皮上浓烈的体味、血沫和尿液混合的气息让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他迅速套上那件还带着死者体温的羊皮袄和裤子。温热的触感短暂抵御了周身的刺骨寒气。他在尸体旁单膝跪下,手指沾取着地上混有泥土的新鲜血迹,在自己脸上粗劣地横竖涂抹几道!又胡乱抓起地上一把冻得硬邦邦、混杂着马粪尿的污泥草屑,草草揉进自己头发里、抹在脸颊脖子未被血污沾染的部分,再用更多污泥涂抹在刚换上的衣物暴露之处。仅仅片刻工夫,他已变成了一个刚从泥泞中滚爬出来、肮脏又疲惫的“齐国守夜士兵”。

他站起身,刻意踏着沉重而略显拖沓的步伐,如同一个夜间巡逻归来、昏昏欲睡的疲惫士兵,沿着马匹所在位置、靠营地边缘的一条固定巡逻路线,摇摇晃晃地走向楚国武士被勒令驻扎的那个被忽视的营区角落,消失在被风席卷的黑暗里。

只留身后冰河的弯曲凹处。那具被剥去了外衣、姿势怪异地扭曲在冰冷泥地上的尸首旁……

一枚完整的、黄澄澄的、散发着清冽甘甜气息的橘子,突兀地端端正正摆放在他的胸口!湿冷的水珠从橘子顶部饱满的表皮缓缓滚下。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艰难地穿透岐阳上空厚重凝滞的铅灰色冻云时,楚人偏帐的帘子就被粗暴地掀开了。清晨凛冽的寒气携裹着冰粒猛冲进来,卷起地上微小的尘埃和草茎。

内侍鹖冠端正,紫袍边一丝不苟,但眉宇间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焦灼。他目光快速扫过帐内,熊绎依然保持那种近乎石化的跪坐姿态,身上裹着厚厚的熊皮大氅。那件破旧的貂裘整齐地叠放在他身侧的木榻上,如同某种不合时宜的远古遗物。

“楚君!”内侍的声音刻意提亮,试图穿透帐内的沉寂。他快速躬身,急促说道:“周天子有旨。请……立至!”

那个“请”字,在这清晨的寒意中听来,竟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也沾染了朝露寒气般的恭敬谨慎。

熊绎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长夜未眠的僵硬和一种山岳将倾的沉稳。

巨大的玄鸟负鼎旌旗下,大帐内炉火旺盛,温暖如春。金丝楠木的柱子上雕琢着云雷饕餮。地上铺着来自西陲的厚厚花罽毯,柔韧鲜艳。周康王端坐于玉座之上,冕旒垂下的白玉珠在灯烛微光里温润摇曳。诸侯们依照封国等级分列左右。鲁公伯禽神色凝重,燕侯克眉头紧蹙,最受瞩目的齐侯吕汲脸色阴沉如水,那双锐利的眼睛带着彻骨的寒意,几乎要将踏入帐中的熊绎洞穿!

暖意混合着名贵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与熊绎身上残留的寒气和浓重不散的橘子香混在一起,形成诡异对比。熊绎的熊皮大氅下,深衣沾染的泥渍水痕虽已大半干涸,但那浓重得如同刻入骨骼的清冽橘香,却在温暖的空气中固执地萦绕弥漫。

他依照最严格的觐见仪轨,一丝不苟地行礼。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沉稳、无可挑剔。

“楚子绎,”周康王的声音透过珠帘,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但细听之下,却又似有一丝极细微的疲惫,“昨夜之事,闻乎?”那目光如同实质,透过串串摇晃的珠玉,落在熊绎身上。

熊绎的头颅依旧低垂着,保持着臣服的姿态。但他的双肩似乎微微放松了一线:“楚地鄙远……臣下听闻,乃遭宵小窥伺…此乱…当在诸营…臣实不知。”他的回答缓慢、语调平直无波,甚至没有一丝上扬的疑问。每一个字都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传闻,但声音里透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齐侯吕汲猛地向前一步。沉重的厚底玄舄在松软的地毯上几乎踏陷了进去!他的双目赤红,里面燃烧着某种灼人的恨意和戾气,胸膛剧烈起伏,愤怒让他花白的胡须都在抖动:“昨夜!齐之卫士于河曲遇害!”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如同绷到极致的弓弦即将断裂。他直直指向熊绎:“有果在侧!橘!岂非荆楚所贡乎?!”那手指如同淬毒的短剑,刺破了帐内炉火的暖意。

他的话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整个大帐瞬间被引爆!各国诸侯、随从臣僚嗡嗡的议论声陡然升高,无数道审视、猜忌、甚至隐隐带着惧意的目光交织汇聚到熊绎身上。那清冽的橘香此刻在所有人感官中变得如此浓烈、如此锐利,仿佛凭空又浓了数倍!它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甚至盖过了名贵的兽炭焚烧散发的幽香。

熊绎缓缓抬起了头。他没有看暴怒如狂的齐侯,也没有回应帐内骤然炽烈的目光和喧嚣。他的视线穿过前方摇晃的珠帘缝隙,最终定格在周康王冕旒下方那双深如幽潭的眼眸上。

他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带着千钧重物碾过碎石滩的沉重和力量,稳稳地压制住周遭所有的噪音:“陛下。”他微微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力量,又似乎在谨慎地选择词语。

“荆山苍莽,蛮烟障目。”他直视王座的方向,声音没有丝毫波动,“楚子绎十年……乘柴车,衣敝裘,率部从开林莽、凿险阻。”语句流畅而出,每一个字都刻印着楚人十年的血汗和足迹,“跋山涉水,携此橘贡……楚地寒瘠,唯此果微有清甜……”

他语速不变,声音却陡然拔高一线:“然!楚人如橘!虽皮糙肉厚,枝虬刺尖,内瓤百瓣,亦护根本!”他的身体笔直挺立,目光如同淬过火的荆山之铁,“开疆拓土,非仅楚绎一身!实楚民数十载头颅、肝胆、精血所浸!”这句话带着金属撞击般的回响,震得头顶珠帘都似乎跟着簌簌轻响!

帐内瞬间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就连原本气势汹汹的齐侯吕汲,也像是被这声激越金石般的宣告猛然截断了冲势!他那向前倾的身体骤然停在当场,抬起的指控的手僵在空中!

所有的目光——审视的、猜忌的、恐惧的——都被熊绎身上那股陡然爆发出的、如同荆山在烈火下升腾起的不屈蛮犟所慑!

熊绎的话语并未结束。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穿透冕旒玉珠的垂帘,直面王座上端坐的那位天下共主:

“今,此橘在此!”他猛地扬起手臂,手指划过的虚空里,浓烈的橘香仿佛凝聚成了有形之体!“陛下可纳之!如纳楚人十年肝胆、百代丹心!”

“亦可……”他语调骤然一沉,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弃之荒野!”那“弃”字吐出,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几乎切断一切的冷酷决绝! “楚地虽小,山林犹坚!楚人如橘,纵碎千瓣,其心犹在!”声如金石交击!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着巨大的营帐。香炉里燃烧的瑞炭发出细微的哔剥声,愈发衬得周遭寂静得令人窒息。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熊绎身上。

周康王缓缓抬起眼帘,冕旒的珠玉随着动作轻微碰撞。他没有再看熊绎,视线落在了王座前巨大条案上。那十七枚黄澄澄的橘子静静躺在精美的玉盘里,它们厚实粗糙的果皮在温润的烛火下泛着微弱的柔光。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周康王缓缓伸出手,拈起盘中一枚橘子。玉饰宽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些许,露出小半截白皙有力的手腕。那枚果实在他指尖显得格外沉重。他的动作很慢,手指捻着厚实的橘皮,指甲轻轻陷入果皮油胞。一阵更加清冽、甚至带着凛冽寒意的橘香骤然在温暖的大帐中爆开,弥漫四散!

康王的手指稳稳剥开橘瓣,他缓缓将一片橘瓣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他咀嚼得很慢,很专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低垂。唯有眉心几道深邃如刻的皱纹,在冕旒珠玉的阴影里显得更加凝重。

浓烈的、来自荆山的橘香在整个王帐中汹涌!

回程的柴车吱呀摇晃,碾过冻土尚未完全解冻、边缘依旧坚硬的土地,留下两道细长湿痕。阳光惨白,勉强穿透天际残留的冻云,毫无暖意地落在荒芜的原野。风依旧冷冽,带着刺骨的寒意。

熊绎斜倚在柴车简陋的围板上。貂裘被他垫在身下,隔绝些许木板的冰冷坚硬。那件熊皮大氅随意盖在腿上。他双目微阖,脸上刻着疲惫的深痕,却无一丝睡意,仿佛在聆听车轮碾过、大地深处传来的某种沉闷回响。青桐坐在车辕另一端,侧对着他,眼睑低垂,目光落在缓慢向后移动的荒芜景色上。

车后不远处,楚军的队伍默默跟随。他们身上的白色纹彩在灰白日光下模糊不清。只有那面覆盖在粗木架子上的人皮鼓,随着拖曳前行,依旧发出持续的、沉闷枯燥的摩擦声。这声音仿佛荆山深处某种恒久的低语。

车轮碾过一段特别颠簸的路面,车身的震动让青桐抬起了头。她的目光滑过熊绎沉静得如同寒潭水的脸,缓缓移向车后那被黑毡包裹的鼓,最终又落回熊绎眼底那片沉重的暗影上。

“……十七张皮……”她的声音飘在颠簸的风中,很轻,如同怕惊醒什么。后面的话语并未出口,但其中沉甸甸的重量,在车轮单调的呻吟中无限弥漫。

熊绎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缓缓地睁开眼帘,视线投向西南方遥远天际的轮廓——那是荆山的剪影,在低垂冻云的映衬下,如同一条蛰伏于大地之上、筋骨虬结的墨色巨蛟。山峦上似乎刚经历了一场豪雨,那一片片厚重的深黛色,像泼墨般饱蘸湿润沉郁气息;裸露的岩壁在雨后短暂晴光里显出新近冲刷过的赭红,如同刚刚凝固结痂的血色疤痕。一道清晰的、墨带般的浓云,如同被天神的巨笔狠狠涂抹过,滞重地垂落半山腰,仿佛巨大的锁链缠绕山体。

他的视线长久地停驻在那墨带般的山岚与赭红的新露岩壁上,眼瞳深处那沉淀了十年的、铁石般的坚毅,终于融化了一丝。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在那双沉静的眸底深处涌动——或许是疲惫堆积到极处后的荒芜感,或许是重压如山卸去一丝后的空茫?最后,都沉淀为一声悠长到近乎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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